第二十四节车厢
顾天宇经常对余澄说:“我觉得我就是找了个祖宗,活着的时候得供着,死了还没有遗产的那种!”余澄听到这句话时,笑到停不下来。那时他们已经很熟了,她拍拍顾天宇的肩膀表示同情。
而现在,顾天宇正愁着怎么把这个祖宗请上车。
不大的办公室里,掉漆的办公桌上几乎被文件堆满,一个身材肥胖戴着眼镜的中年人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手里捏着卫生纸不断的擦脸上冒出来的油光。眼睛紧紧盯着门的方向,好像在等着什么。
“经理!”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声音传来,同时门被打开,一个穿蓝色制服的年轻人跑进来。
中年人正在擦脸的手一抖,差点戳鼻孔里去,他把搓成一团的卫生纸扔进垃圾桶,没在意年轻人没敲门就进来的行为,焦急的问道:“怎么样了?他们同意了吗?”
年轻人也是一脸焦急:“还没有,还有十分钟就发车了,怎么办?”
中年男人抖了两下腿道:“跟他们说,再加五千!不,加八千!”
年轻人道:“可是经理,不是......”
中年男人打断他:“算了,我亲自去谈,去通知,发车时间推后半小时。”
年轻人应了,看着经理圆圆胖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才把刚才没说完的话接着说完:“不是钱的问题,是他们压根就不想接这个活了。”
售票厅:
余澄拿着手机在通电话,肖墨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烦,顾天宇不知道从哪里拿了把小扇子对着肖墨不停的扇:“冷静冷静冷静,忍耐忍耐忍耐!”
不知道手机那边的人说了什么,余澄眼睛一亮:“真的?嗯,好,知道了,再见。”
余澄收起手机,走到肖墨面前,经过半小时的沟通,好吧,就是顾天宇说,她听,肖墨全程臭脸兼无视。她算是初步了解了肖墨不愿意坐火车的原因。一是因为脏,而是因为吵,三是因为又脏又吵。余澄总结,这是一个有严重洁癖的人。
“我知道你不喜欢坐火车,但是没办法,这次的任务就是在火车上,所以,这次火车不是交通工具,而是目的地。”她看了肖墨,发现他依然无动于衷。继续说道:“林亚已经帮我们跟委托人申请,要求单独的车厢了。”
肖墨表情有点松动,余澄继续:“只有我们三个和委托人,很干净。”
这样还不行的话,她宁愿自己去出任务。如果不是林亚的提醒,她早要求换人了。林亚说,这个任务肖墨最适合,前提是能把他弄上火车。她终于明白林亚说这句话时的幸灾乐祸是怎么回事了。
肖墨终于有反应了,顾天宇正准备再加把火,就看到肖墨突然往旁边让了一大步,接着一个肥胖的身影从前面冲到肖墨原本站的位置上,还保持着握手的姿势。那人搓了搓手,一点也不尴尬的转过身,笑的跟朵菊花一样。正是从办公室出来的经理。
他掏出一团卫生纸擦了把脸,又塞进口袋,接着拿出一张名片,双手递上:“鄙姓胡,胡德广,是上海站的负责人。”
肖墨默默的移开身体,让自己离开名片的递给范围。
顾天宇认命的接过名片,看也不看道:“胡经理啊,久仰久仰。”
胡经理:“额,久仰......”他什么时候这么出名了?
余澄囧囧的看着顾天宇,顾天宇咳了一声,他这是礼貌。
胡经理搓了搓手道:“那个,是这样的,我跟上边联系了,决定再加五千块的费用,你们看,这马上发车了,要不要先上车?上边人都在等着呢。”说完不着痕迹观察三人的表情,发现三人完全无动于衷后,咬了咬牙道:“八千!”加上原先出的九万,已经小十万了,上面给的价格是十二万,他原本想着五万足够了,奈何这第七公馆的人忒难说话,他磨了半天也只是以九万定价,这再一加价,他就捞的更少了。
余澄看着油光满面的胖脸,心里偷笑。他打的好算盘,奈何对手是林亚。刚才的电话就是林亚打的:“不要那么快上车,他一定会再加钱的,少说一万!”
胡经理拿着那团皱巴巴的卫生纸再次抹了把脸,肉疼的开口道:“一万!”
余澄这才露出一个笑容:“关于单独车厢的事~”
胡经理:“放心,已经准备好了,那,您们?”
余澄看了眼肖墨,发现他也正看着她,余澄一愣,眨了眨眼睛,移开了视线:“走吧。”
肖墨经过胡经理身边时,往他手上看了一眼,皱了皱眉,胡经理不自然的把手放到身后,喂,这种嫌弃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前方的顾天宇突然回头道:“胡经理。”
胡经理正准备走呢,听到叫他立马站住:“嗯,嗯?”
顾天宇道:“你有没有觉得......手疼?”
胡经理的反应是马上看自己的手,好好的:“没,没有啊。”
顾天宇耸耸肩道:“嗯哼,少吃点狗肉,再见了胡经理~”如果还能再见的话。他转身,眼睛似不经意般扫过胡经理的身后。
胡经理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有些奇怪的呢喃道:“他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狗肉?”说完摇摇头走了。旁边光滑的大理石墙壁上清晰的印出他肥胖的身影,以及身后的黑色雾状影子。要是他能看到,肯定能发现,那些影子竟然是狗的形状。其中一只影子靠近他的手,张开了嘴......
顾天宇手里拿了三张票,对着车门看了看道:“是末节车厢。”
肖墨戴上了兜帽和口罩,双手插袋,悠然跟在两人后面。这里的环境确实不算差,除了车站特有的味道外,卫生做的其实很不错。
走到末节时,对面走来一个穿灰色西装的男人,三十多岁,看起来很精练。他直接来到肖墨三人面前,点了下头道:“请问是余小姐和顾先生吧?”虽然是问句,却好像已经确定了他们的身份。
果然没等他们回答,他就已经做出邀请的手势:“这边请,我家先生已经在等着了。”
余、顾对视一眼,上了车。
就在踏过门口的那一瞬间,余澄听到一个声音。
“回......家......”那声音就像是在她耳边发出的一样,同时脖子处感受到一阵冷风,余澄整了整围巾,步子不变的走过去。
西装男看到余澄的动作一愣,只一瞬间又恢复到之前的精英架势。
肖墨最后一个上来,车厢果然打扫的很干净,座椅都是新的,最主要,车厢里用香薰过,没有那种车里特有的味道。
车厢里只坐了一个人,大概五十来岁的样子,头发黑白参半,眼角有细细的皱纹,唇角带笑,很温和的样子。他腿上盖着毛毯,手里拿着一本翻开的书,桌面上还有半杯茶,冒着热气。西装男又拿了两个杯子出来,加了茶水,才离开了车厢。
“唉,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不方便站起来迎接你们,真是失礼了呢。”他稍微活动了下身体,毛毯滑下了一些,露出底下的轮椅。三人这才发现,这位温和的中年男子竟然是坐着轮椅的。他把毛毯盖好,看了看桌面上的杯子:“瞧我这助理,真是越来越不周全了,竟然没拿够杯子,小沈。”小沈是叫西装男。
顾天宇摆手示意不用:“没事,他不渴。”就算渴他也不会喝的。
“我先做一下自我介绍吧,我姓秦,秦海龙。”他把书合起来,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黑色的封面上写着血红色的怪谈两字。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两个字,有些自嘲的笑了,道:“信了大半辈子的科学了啊~”
“呜呜。”是鸣笛声,火车要开了。
他们这个位置靠角落,又是最里面,秦海龙一个人坐在一边,火车上原有的椅子已经被拆了下去,换上了轮椅,看起来是早做了准备的。顾、余、肖三人坐在一边,顾天宇最外面,余澄坐在中间,肖墨最里面,此时的肖墨低着头,好似已经睡着。
火车缓缓开动。沿着轨道行驶,仿佛经过了漫长的黑暗,光明重现,秦海龙一时间不能适应光芒,微眯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
他看着对面的三个人,年轻到不可思议,让他一时间无法把他们跟那个神秘的第七公馆联系上。外面的景色快速倒退着,三人谁也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一时间,整个车厢除了铁轨的碾压声,竟没有其他声音。
秦海龙缓慢的开口道:“这趟列车,一共二十五节车厢,但是,真正使用的只有二十三节,第二十五节是作为临时仓库使用的。二十三节车厢是互通式的,二十四和二十五是单独的。”他用手比划了下:“就是说,可以从第一节走到二十三节,却不能从二十三走到二十四节。”
余澄点了点头。
秦海龙接着说道:“怪事是从今年除夕开始的,我说过二十四节车厢是不载人的,所以我们并没有印那一节的票号。但是那一天......”
除夕夜,飘雪。
“这是今年最后一趟了吧?把这些人送回家就能回家过年了。秦先生怎么不回去过年吗?有我们守着呢,放心。”一个身穿深蓝色工作体型壮硕的男人对着秦海龙说道。
秦海龙穿着黑色羊毛大衣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热水袋,腿上盖着毛毯,他朝说话的人摆了摆手,笑道:“哪里都一样,辛苦了,晚点一起吃火锅。”
名叫强子的人咧嘴一笑::“好嘞!”说完抬手看了看表:“还有二十分钟发车了,秦先生,要不您先上去吧,这里我守着。”
秦海龙道:“没事。”
就在这时,一个蓝色制服外套着大衣的女生跑了过来,一把拉了强子就要走:“哎呀,强哥,你快跟我来,上面出了点事。”
强子身材高大,那女生一拉竟没有拉得动,反而自己退了一步。
秦海龙看女生着急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女生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人,脸一红,结巴道:“秦,秦总!”
秦海龙倒是没介意自己被无视,轻声问道:“上面怎么了?这么急?”
女生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急忙道:“秦总,是这样的,上面来了一群人,他们手里的票是二十四节车厢的,我们根本没有开启第二十四节车厢啊!”
强子道:“会不会是假的?”
女生道:“是真的,已经验过了,确实是这趟列车。”
强子又看了看表道:“上去看看。”说完,推着轮椅往电梯方向走去。
那天的情景秦海龙记得很清楚,每一个细节都很清楚。候车室里坐了二十来个人。秦海龙亲自检查了他们的车票,确实是第二十四节车厢的编号。
因为是除夕的缘故,乘客本来就多。站票也不是没有,秦海龙看了看这些人中间有老人,也有小孩,想了想道“通知乘务组,开启二十四节车厢。”秦海龙下达命令后,开始观察这些人,他们并不急躁,一个一个的站起来,一次排队走进检票口,最后站起来的是一个穿黑色羽绒服的青年,兜帽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下巴苍白如雪。
秦海龙说道这里的时候,眼睛不经意般看了对面三人一眼,余澄、顾天宇听的很认真,肖墨......睡的很认真。他倾斜着身体,头靠在余澄肩膀上,睡的正香。
余澄:“......”
顾天宇:“......额,要不,咱俩换换位置?”
余澄轻轻推开肖墨的脑袋,活动了下肩膀,那边顾天宇已经拿出了一张毯子,盖在了肖墨身上。肖墨动了动,低着头继续睡。
顾天宇又拿出了水杯,一次性毛巾放在桌上摆好。一边解释道:“醒过来要用的,唉,我这哪里是搭档,我就是找了个祖宗。您继续。”后面一句是对秦海龙说的。
车票印错偶尔也会发生,秦海龙也没当回事,送走了最后一班火车,值班的人围在一起吃火锅,胡德广还特地整了一锅狗肉汤,众人说说笑笑,也算是一场欢乐年夜饭。
没有人记得第二十四节车厢,也没有人记得那车厢里的二十四个人。一夜的风雪,掩埋了他们留下的所有痕迹,仿佛,他们根本没存在过一样。
秦海龙到现在还是不能理解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他语速不自觉的加快:“第二天,我接到总部电话,说火车核载人数不对,少了二十四人。我当时想到的就是他们。可是我们的系统里,明明是有购票记录的,明明可以调出他们的资料,但是......”
秦海龙端起桌子上已经冷掉的水,喝了一口,停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那二十四个人,在除夕当天上午,已经......死了。他们坐的是开往北京的长途汽车,加司机五十四个人,高速公路翻车,全部都......”
秦海龙叹了口气道:“信了大半辈子的科学,却没办法用科学来解释这件事情。”
余澄道:“那后来呢?这才过年没多久吧,又出什么事了吗?”
秦海龙道:“这一个月内,我们又收到了三次车票,二十四节车厢的。我们也请过所谓的高人看过,做了法,也超度过,但是没用,今天是第四次。”
余澄、顾天宇对视一眼,就是说,今天的这节车厢被定出去了。
顾天宇站了起来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秦先生放心,我门尽力而为。”他从身上掏出四张符纸,往空中一撒,符纸直直立在他面前,他双手结印,口中轻喝:“结。”四张符纸分别飞向车厢四角,贴在了车壁上,轻轻一颤,便消失无踪。
顾天宇这一手前后不超过三十秒,秦海龙眼睁睁看着符纸自动消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突然觉得这车厢里,安静了下来。
余澄对顾天宇竖起大拇指道:“结界啊~”
顾天宇嘿嘿一笑:“有备无患嘛。”
肖墨突然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眸子里,没有半分睡意,他抬眼看向秦海龙,仿若不经意的问:“秦先生的腿怎么了?”
秦海龙觉得自己在那一双眼睛的注视下无所遁形,漩涡一般的黑暗,仿佛能把人心中所有的秘密拉扯进去,撕裂,碾碎。
秦海龙有一瞬间的失神,很快就恢复原状,他轻轻敲着膝盖道:“一场车祸,保住生命,总要付出点代价。”
肖墨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这让他有一种被野兽盯住的错觉,他感觉自己背后开始出汗。还好,肖墨很快转开了眼,淡淡的说道:“是吗。”明明是问句,却用陈述的语气说出来。
肖墨拿起桌上的一次性毛巾,撕开包装,一遍遍的擦拭自己的手,好像上面有什么很难擦掉的东西。
列车保持着快速的行驶速度,窗外的景色飞快的倒退。
“嗤啦”一阵刺耳的声音从前面传出,接着是说话声和脚步声。
“快点到家吧,累死了都。”一个银铃般的声音抱怨道。接着,一个个声音接着响起,空旷的二十四节车厢里,很快站满了人。
西装男名叫沈清河,此时的他站在秦海龙身后,握着轮椅把手的手指关节泛白,却依然保持着冷静。
秦海龙倒是还好,轻吐了口气,拿起桌面上的书一张张翻了起来。
顾天宇道:“其实你们可以回避。”
秦海龙正准备摇头拒绝,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啊!靠啊!夹到手了!”
沈清河死死的看着门口的方向,张了两次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秦先生,二十三节车厢的衔接门,打开了。”
秦海龙抬头去看,果然,本不可能出现门的地方,出现了一扇门,还有人正拿着泡面在等开水:“这......”
沈清河很快冷静下来:“我去看看。”
顾天宇倒是对沈清河刮目相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冷静下来并接受,还能主动提出去看看,可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
秦海龙道:“小心点。”话是对沈清河说的,眼睛却看着顾天宇。
顾天宇道:“我跟他一起去。”说完转头看肖墨,他还在擦手:“你......算了。绝对不要让他离开你的视线!绝对!”后面是对余澄说的。
余澄:“......”
顾天宇走了两步又回来道:“要不还是你跟他一起去吧?”
余澄:“......”你这是不放心我还是不放心他?
肖墨总算擦完了手,又开始擦桌子,眼都没抬道:“去吧,我们有十二个小时。”
顾天宇点头,跟沈清河两人去了二十三节车厢。
余澄看看顾天宇,又看看肖墨,总觉得这两人之间有说不出的默契。她突然想到来时林亚的话:让你进入这个队伍是老纪和其他几个管理的意思,按理说管理除特殊情况外不需要出任务,但是你还年轻,需要历练。老纪说,这个队伍是最适合你的,他们或许很完美,但是,却不完整,你的加入刚好填补那一个缺口。
“缺口吗?”她看着面前的肖墨,隐隐觉得明白了什么。
他正点燃一支香,香气袅袅中的他,竟是眉目如画。——余澄2003年3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