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武大郎挑着炊饼担子回家,金莲对他说:“这是我母亲的义兄,是我的舅舅,想让我清明节替母亲上坟。”
他非常高兴:“我不知金莲还有个舅舅,就像金莲不知道我有个兄弟一样;舅舅来了,我到街上买只熟鹅,买瓶酒,款待一下舅舅。”
舅舅说:“不用那么麻烦了,你们家马上要出大事了,我得告诉你,不然还以为存心把你蒙在鼓里。”于是大致将张善人最近的所作所为告诉了武大郎。
不出金莲所料,武大郎果然惊呆,吓得满脸是汗,但是眼里却含着感激的眼泪:“娘子,是我武大郎没有出息,保护不了自己的娘子,还要让娘子与张善人周旋。我也不愿再让妳跟我过这样的苦日子,妳瞧着办吧,妳愿意跟他一切都随妳,反正张善人我是惹不起的。”
潘金莲转过脸对舅舅说:“你看,是不是吧?我早就说过他只会把我当成礼物送给别人,没有一点男子汉的气概,照他这样我不是又要羊入虎口?”
舅舅叹了口气摇头对金莲说:“妳还年轻,不知道世事的险恶,这事由我来处理。”
转过头问:“武大郎,你娶了金莲是不是后悔了?怕她给你带来麻烦呢?要是后悔了,我明天就带金莲走,要是你心甘情愿与金莲做长久夫妻,那我倒有个主意,那就是趁清明节上坟时,一走了之。这栋破屋与破家具不要了,把值钱的东西收拾在箱子包袱里,我在阳谷县安排妥当了,就从那边租车来接你们,武大郎,你的意下如何?”
武大郎说:“娶到金莲,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哪会后悔,只要金莲不嫌弃我,跟她到哪里,我都心甘情愿,那一切由舅舅做主好了。
这段时间压在金莲一个人肩上的重担,终于有人替她承担了。一人计短,三人计长,今天晚上她可以睡个好觉,同时也不会做恶梦了。
这几天金莲在收拾东西,一一放进陪嫁的箱笼里。考虑到最后,还是把那伴随她三年的瓷观音像带走,毕竟在那阴冷潮湿的地方,在那孤独的日子里,是她陪着金莲度过的。
武大郎仍然每天卖他的炊饼,他们家像往日一样平静,为的是不引起张善人的注意。终于等到舅舅与舅舅雇来的棚车,前一辆有帘子,放下没人注意,后一辆可以把家中值钱的东西带走。
武大郎敲开隔壁张老伯的院门:“张老伯,我和金莲一起,由她舅舅带着去给金莲娘上坟,可能要去好长一段时间。我的房子、院子就麻烦你看着,房间里面有什么能用的,你拿去用就好了。”
张老伯开了院门,意味深长地说:“其人无罪,怀璧有罪,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武大郎,你福薄命薄,娶了这么一个年轻美貌的娘子,看你怎么消受得起?我倒要看你有这个命没有?”
他们把东西放好,金莲和武大郎坐在棚车里,放下帘子,舅舅坐另一辆车,把东西全捆好放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清河县。从上午起身,一直到黄昏,他们才到阳谷县城,马车的颠簸和心中的畏惧,一直在压迫着金莲。直到舅舅说可以卸东西了,金莲才知道,他们到了新家。
此时悬着的心才放下,可是马上就觉得精疲力尽,支撑不了。天哪,终于逃出了张善人的魔爪了,从此就可过上安稳的日子了。把床铺上,金莲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其他的交给舅舅和武大郎这两个男人去安排好了。
一觉醒来,金莲才有机会好好地打量舅舅帮她们安排的新居,因为她们的钱不够买房,舅舅帮她们租的是一楼一底的当街小木楼,楼下要做门面也可以。因为考虑武大郎要做炊饼,则在楼下左侧安排了一个大灶,一个大桌子,武大郎可以在此做炊饼,中间右侧均可以放桌子。
如果今后有本钱,下面的地方还可以坐上几十人,开个小饭馆、糕饼店都不需再找地方。楼上左边是两间客房,而右边是敞着,楼板干干净净。前面门面房当街,虽不算是阳谷县最繁华的地段,可也算是街面上比较热闹的地方,楼上开窗就可以看到街面上的行人往来,小木楼后面还有一个小院。
小楼旁边的房子大致也和她们家的格局相近,都是两层楼,只不过这房子有完整和破旧的区分。相比之下,阳谷县比清河县更繁华更气派。
舅舅是个细心的人,租房顺带也租了家具,基本上也够她们用了。舅舅说:“还差什么,自己添置些吧,等替妳娘上了坟,我再替妳去请左邻右舍吃一顿,见见面好认人。人常说远亲不及近邻,我还有我的事,也不能常来照顾妳,与邻居关系好,小事人家会帮忙的。”
搬新家,要安顿,前后忙了两天,清明节的时候,舅舅带着潘金莲和武大郎去给娘上坟。娘就葬在舅舅教私塾的学堂不远的地方,舅舅与娘到阳谷县后,就一直呆在这偏僻的村子,为的是不暴出行踪,而到后来,是因为这山村里的乡民朴实、忠厚,他们的子女的确也需要舅舅这样厚识渊博、品行端正的先生,结果就在这里扎了根,不想去别的地方。
一座青翠的山岗,一条小溪蜿蜒流过,远远看去,就觉得山青水秀,真美。知娘者莫过于舅舅,只有舅舅才知道娘一生最喜天然的、美丽的东西,就是爹,他也未必知道娘内心最深处的东西。
娘的坟修砌得整齐大方,一块块经石匠敲打过的石头,包砌一个不大的坟头,坟头的上方土壤一定很肥沃。此时坟头上已长出了两三寸长的青草,微风拂过,这草似乎还带着清香。坟的两旁栽着两棵齐胸的松树,松针是翠绿的,看得出有人常剪去松树上枯黄的松针。
娘的坟前没有大户人家的显示地位尊贵的石人石马之类的石雕,而只有几方干净的石板,石板上还有一个石的香炉,这石板足以摆放供品。坟边有一个精致的石圆桌,圆桌旁边有同样精致的四个鼓形小圆凳,可供前来吊唁的人休憩。看得出来,这座坟一定常有人来看顾,所以给人的感觉是,坟墓里的人只是睡着了,老朋友常来照顾他。一点也没有给人的阴森的感觉,反而很亲切很温馨。
尤其让潘金莲感动的是,替母亲竖的那块石碑,碑上的字是舅舅的亲笔,揉和了颜体的大气雄浑及柳体的刚健有力的那笔字,是无人可以模仿的,上面写着潘氏夫人秀英之墓,左侧是一行小的义兄葛厚德,女潘金莲。右侧是甲午年十月初十,这是舅舅知道金莲还在张善人家,还没有嫁人时所立的碑。
试想一个深爱着娘多年的男子,开始是守着对恩师的承诺,为了娘的安全和幸福,放弃了自己的爱,守着一个兄长对妹妹的呵护;在爹把心爱的人托付给他,并要求他可以与多年梦寐以求的心上人比翼双飞时,他并没有在娘危难之时,有任何一点逾越礼教的行动。
因为他知道,青梅竹马的恋人在为人妻与为人母后,身份发生了变化,恋人爱她的丈夫及女儿,所以他把对恋人的爱永远地埋葬在心灵深处,永远只扮演一个义兄的角色。这样的爱只有付出,没有回报;这样的爱不是短的几年,也不是不算短的十多年,而是一辈子。这样的爱早已经超出了男女的爱,对于舅舅的人品,金莲有了更深的认识;对于人的一生,金莲也开始了思考。
金莲把娘最爱的精致点心、果品供上,不禁悲从中来,想起了这二十多年的经历,十岁前的童年是幸福而短暂的,小姐死前的几年是胡涂的,在佛堂的三年是孤独的,被张善人逼嫁的一年是度日如年的。
尤其是不顺从张善人做小妾,而被他嫁给武大郎的这一年里,金莲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小痞子的捣乱,张善人的威逼,这种种不堪回首的往事,一一涌上心头。金莲她号啕大哭,乃至于肝肠寸断,连旁边的舅舅与武大郎也跟着她掉眼泪。
武大郎看金莲如此的伤悲,他便在娘的坟前叩头说:“岳母大人,我知道金莲嫁给我是委屈了,但是我发誓我会让金莲过好日子,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三个人含着眼泪烧光了带去的香蜡纸烛、冥器,然后下山。
由于舅舅细心全面的安排,潘金莲她们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把一切安顿好,从此武大郎就在阳谷卖炊饼了。武大郎先蒸好两笼炊饼,让左邻右舍先尝尝他的家传手艺,另外买了一些鱼、肉、鸡、鸭两瓶油。这时金莲才了解她的左邻右舍是些什么人,干什么维生的。
左邻的房间与她们家格局十分的相似,它的主人是开茶坊的王婆,楼下是茶坊、楼上住王婆。她的口舌十分的泼辣,王婆能做一手好菜,为人十分的能干。只是命里不济,先死丈夫,后死儿子,只剩下她一个人,有人说她命太硬。她每日里守着茶坊,茶坊的生意一般,阳谷县人喜欢喝酒,酒馆生意倒好,只是王婆没有本钱,得守着丈夫留下的这间木楼做茶坊的生意。
王婆家过去是一座小而干净的木楼,不过格局上比金莲她们家小一半,住的是专替大户人家妻妾小姐穿珠花,制作绒花的孙嫂。她丈夫已经死了几年,女儿绣春在阳谷县一个大户人家当夫人的贴身侍女,这夫人手中宽裕,为人也看得开,有时会赏赐绣春。而孙嫂时常到大户人家,替夫人、小妾、小姐穿珠花,制作绒花,做玉器的编结,见的多了,倒也有几分豪气,不像女人一般的小家子气,家中也算是殷实的小富人家。
右邻住的是一对父子,姓乔,父亲乔三爷,年轻时是替人做账房先生的,精于计算,只是体弱多病,中年得子后,又死了娘子,因此心灰意冷,独自带一个儿子郓哥生活,因家贫无力供儿读书,只得教儿做点小生意勉强度日,而今郓哥已经有十四、五岁,长得唇红齿白,面目清秀。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所以为人是乖巧懂事,加上一张巧嘴,说话又极为中听,又有礼貌,是惹人怜爱,因为母亲早死,与父亲相依为命,对父亲极为孝顺,没有本钱做生意,每日只能卖些果品、麻花,在各茶坊酒馆跑跑腿,懂得知恩图报。家中一楼一底的小木楼,椽子破烂,上面青瓦也无钱补修,看得出家中甚为穷困。
乔家过去是一楼一底的木房,住的是地方上的团头何九叔,年已经五旬,为人甚是明理,有一个小十多岁的娘子,颇有几分姿色,特别的爱干净,何九叔中年得子,甚是疼爱,他的儿子小宝,长得一副善财童子的样子,圆圆的脸上,一双大眼骨碌碌,特别灵活,红红的小嘴,现在只有三、四岁,让人看见后,极是想亲他一口。这几家之中,数这何九叔的家境要富裕些,木楼,应染的地方染,该拣的地方拣,显现出当家人的精明强干及会理家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