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来了,马上就要过年了,所以他有时间陪金莲她们,一家人快快乐乐地过春节。他知道了武松已经搬走,金莲生了一场大病后不药而愈,他像早知道这个结果似的,没有一点诧异的表情,只是陪着金莲上街置办年货。
舅舅问金莲:“妳告诉了武松了吗?”
潘金莲点了点头,舅舅说:“我知道妳最后还是会沈不住说出来;这样也好,长痛不如短痛,武松搬出去了,你们见面的机会少了,感情会慢慢的淡漠,对妳对他都是件好事,这样的结果其实不错,武松虽然是个武人,可是他很有头脑,做事精细,又会考虑后果,他这种处理,确实不错。日子久了,妳也想通了,男女之情被亲情代替,反而不会痛苦。”
金莲问舅舅:“当年外公决定不让你娶我娘时,你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没有一点怨恨,服服帖帖听外公的?”
舅舅叹了口气:“那时候年轻,少不更事,哪会有那样开阔的胸襟?当初我确实怨恨过妳外公,认为他嫌贫爱富,要拆散我们,置自己爱女的幸福于不顾,又不肯成全自己最心爱的弟子,平时所说的与所做的完全是两回事,是个伪君子。”
“恩师叫我自己想通再去找他,那时我才二十多岁,想问题自然是又偏激又冲动。曾想干脆带着妳娘私奔,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当冷静下来,想到如果我与妳娘私奔,那么倾刻间老师和师娘就会痛失爱女与心爱的弟子,而女儿与弟子一齐背叛自己的父母及恩师,对他们的打击是无与伦比的,那这世上还有什么人值得相信的呢?”
“我们不能这样做,即使我们私奔成功,即使在一起,可是背着骂名,心中的负疚,会让我们有真正的快乐吗?会无忧无虑、无愧无悔地过一辈子吗?何况老师和师娘身体本来就不好,说不定会为这件事而丧命,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与妳娘等于是杀人凶手。”
“而且我也知道,妳父亲对母亲的爱绝不亚于我,他会对妳母亲很好。如果我不带妳母亲私奔,接受妳外公的安排,那就只牺牲我一个人的爱,却会成全妳外公外婆、父亲、母亲。妳外婆的病,有了妳父亲经济上的支持,可以多活几年,对于妳外公我的恩师是一个莫大的慰藉。”
“从经济上看,妳母亲嫁给妳父亲,她生活会富裕和安定。而且妳父亲高大威猛,一般人不敢欺侮他,他完全能保护妳娘。而我无论从经济与外观上,都不具备妳父亲的条件,妳娘跟着我,只会受累、受穷。我受恩师大恩,无以回报,难道还要为一己私利做禽兽之事吗?”
“君子只会让自己深爱的人活得更好更幸福,何必一定要让她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却不一定给得了她幸福。三天之后我答应了恩师,并与妳娘结为兄妹,并在恩师前承诺,永不反悔。这就是妳父亲在危急之时,为什么会大胆放心让我承担起照顾妳娘的责任。我只是遗憾的是,没有办法找到妳父亲的尸骨,不能把他与妳母亲的尸骨合葬一起。”
原来像舅舅那样质量高尚的人,也一样有为自己的利益而动摇过自己追求的时候,可见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是他最后战胜了自己,抛弃了自己的利益,成全了他人,所以他成为一个君子,处处受到别人的尊敬,那么金莲呢?如果她克制不了自己心中的欲想,她会不会成为一个人人唾弃的女人呢?
武松买了两瓶好酒和一些鸡鸭鱼肉,拿回家来要过年了,武大郎也比平日早些回来,金莲便帮着武大郎,做好下酒菜端上楼,仍然在武松住的那间房,他们四个人团团围住,准备吃饭。
舅舅与武松早在房里谈得高高兴兴,待他们坐定,武松便举着酒杯说:“大哥在上,今日武松蒙知县相公的推举,前往东京办事,明日便要起程。舅舅与我相随,他从未去过东京,愿与我相伴而去,路上也有所照应。这一走,家中就没有人照应,算日程,这一去,多则三四个月,少则是七八十天便回来。”
“这要看路上是不是顺畅?所以有句话特别要告诉哥嫂,大哥为人向来懦弱,我不在家,舅舅也不在,无人商量,怕被外人欺负,假如一向每日卖十扇笼炊饼,明日开始只卖五扇,每日晚出早归,不要与人喝酒、争辩。回到家里,便放下帘子,紧闭门窗,省了多少口舌是非。如若有人欺侮于大哥,也切记不要与他争执,等待我与舅舅回来,自然会与他理论,大哥若依我,便干了此杯。”
武大郎自是接过兄弟的酒:“兄弟,我全依你。”
武松举起杯子转过头来对金莲说:“嫂子妳是个聪明人,我哥哥为人质朴,有什么好歹,全凭嫂子调解,请嫂嫂牢记此话,篱牢犬不入,不要做心口不一的人。”
潘金莲当然清楚武松话中的话,他不戳穿这层纸,为他们都存些颜面,那么金莲又何必说破,便举起手中酒说:“二弟,你既然瞧得起嫂子,嫂子就干了此杯吧。”
一口饮尽,又自己斟上一杯:“祝舅舅与二弟出门办事平平安安,一路顺风,我先干为敬。”举起杯子,又一口饮尽,金莲的身体便有些摇晃,头也有些晕。
在旁边冷眼旁观的舅舅此时才出面,忙叫武大郎:“武大郎,快扶金莲先进去,她喝得太急,前日又病了,才好的身体恐怕是支撑不住了。”武大郎连忙把金莲扶进她房里的床上。
武大郎扶着金莲躺下,仍过去陪舅舅与兄弟,那房间木板能有多厚,他们谈话又没有压低,所以金莲仍然听得清清楚楚。武大郎对武松说:“兄弟,你与舅舅这一去,须早早回来,莫让为兄望穿双眼。”声音已经哽咽。
武松说:“大哥,如果你实在不安心等我回来这段日子,就不要出去卖炊饼。我明早自然会请人送些盘缠给你度日。”
武大郎说:“兄弟,我自小手脚停不下的,歇在家,反而不习惯。我就听你的话,只卖平日里卖的一半,家里还是有的,盘缠不要拿来。你与舅舅出去,用钱的地方多着了,岂不知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吗?多有几个钱带在身边,心中也踏实一些。”
接着舅舅与武松商议,明日在什么地方会合。潘金莲知道舅舅之所以敢于与武松一起出去,当然也是因为他其实骨子里与武松一样,是一个胸怀大志,也想有番作为的人。早就渴望有机会到外面的世界里广结天下英雄豪杰,饱览天下的名山秀川,不枉来世一次,只可惜他对恩师的承诺束缚了他。
而今娘已经不在人世,对金莲的担心也不复存在。因为武松搬离家中,金莲已经无法常常见到武松,情丝已经斩断,金莲也不会对武松再有什么幻想,悲哀莫大于心死,他不会担心金莲红杏出墙。因为在这个世上像张善人之流,一抓一大把,而武松那样顶天立地的英雄,只有一个,潘金莲绝不会再对其他的男人动心了。舅舅也没有必要看着金莲,害怕辜负了金莲的外公、娘的嘱托,他也该去实现年轻时的梦想。
想着,听着,金莲就睡着了。而舅舅与武氏兄弟的谈话在她的睡梦中由清晰转为模糊,他们什么时候走,怎么走,这一切,都与金莲再没有关系了。
舅舅与武松动身去东京已经是第三天,没有舅舅的呵护与劝导,金莲的心中变得空荡荡的。自从她的生活中出现了舅舅,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他对金莲的爱护帮助却胜过亲舅舅,从小失去父亲呵护的金莲,就把舅舅当成是亲生父亲一般。何况舅舅是饱读诗书,见识超过常人,就算是金莲亲生父亲在世,也不可能像他那样,对于金莲的教育开导,让金莲的见识不断提高,让她从善如流。
他的教导劝解,常常使金莲从茫然不知所措中,找到一条出路。如今他与武松一起见识外面的大千世界,金莲一下子彷佛又回到没有人依靠,没有人谈心的那种年月。在那年月金莲一个人苦苦地与张善人挣扎,那么辛苦孤独、寂寞无助,金莲实在不愿回到那种地狱式的日子,她只愿舅舅与武松快去快回。
想想吧,这滴水成冰、天寒地冻的日子,有钱人家的老爷、太太正在围炉饮酒;风雅之士是赏酒吟诗,哪怕是一般的穷人,也不用到这白茫茫的雪地里,千里跋涉,万里奔波。也只有舅舅和武松这种真正的男子汉,为了自己心中的追求理想,才会心甘情愿在这样寒风呼啸、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赶路。
家中就只有武大郎和潘金莲,他们都同样没有心情,做了一桌子的菜,也没动几下筷子。只有他们两人,围着火红的炭炉,相对无言,金莲就一直看着窗外,大片大片的雪花悄悄地落,伴着悄悄的雪花,是呼呼直吹的寒风,就这样守着,一直到天亮。
又是新的一年,初一、初二,就潘金莲和武大郎在家里,冷冷清清地过了。大年初三郓哥到金莲家,带来一篮子马蹄,他问金莲:“金莲姐,舅舅和武二叔去东京,没人陪妳散心,我们去赶庙会好不好?坐在家里又没有什么好说的。”
潘金莲犹豫不决地看了看武大郎,武大郎连声说:“金莲,妳就跟郓哥去玩玩吧,我去不方便,郓哥人机灵,妳跟他去玩,我放心。坐在家里也闷得慌,出去也不一定非要买什么,庙会里的东西多着了,看一看妳的心情也会好点。”
于是潘金莲就去梳洗打扮,穿上武松送她的彩锦做成的棉袄、棉裙,头上还插着孙嫂设计做成的一枚绒花红梅,略微擦上点细脂水粉,便出来了。郓哥大声说:“金莲姐,妳这一打扮,怕到庙会去,就是庙会上最俊俏的娘子了,好久都没有见妳这样容光焕发了。”
郓哥与金莲在庙会上转了一圈,好玩的看了,好吃的也尝了;那欢乐喜庆的气氛感染了金莲,心情舒畅起来,时间也不早了,也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