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饿得很,许多话以后再谈!”
杜勋对自己能平安归来感到庆幸,一面说以后再谈,一面忍不住地说:“多承宗主王老爷亲自带领进宫,在干清门叩见皇上,他在旁见机行事,尽心照料,才使我逢凶化吉,平安回来。东主曹老爷命人在城楼上准备了酒肴,可是我没敢在城头多停留,只喝了一杯酒就出城来。如今饿得肚子咕噜噜地叫。”
杜勋的手下人告诉他说在会城门的临时公馆早已经准备好了一桌酒席,请他先回公馆休息用膳,然后去钓鱼台向新主子禀奏进宫的经过。
“胡说!本监钦奉新皇爷圣谕,进宫去劝崇祯皇爷让位,皇命在身,怎能先回自己的公馆休息!走,先到钓鱼台行宫去面奏新君,再回来会城门休息用餐不迟!”
杜勋的手下人听了他说出的堂皇道理,不敢再说二话,纷纷随他上马。就在这时候,他们望见东南方四五里外的彰义门城头的城垛间挤满了守城的人,有的人在俯首与城外说话。城下的情况看不清楚,但知道城门外必是站立着许多李王的人马,正在呼喊着打开城门。总之城上和城下已经不再对峙,惊人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杜勋想道,昨晚和今早晨在钓鱼台听到要先破彰义门的传闻,马上就要证实了。
因为知道大顺军即将由彰义门进城,杜勋认为自己必须赶在大顺军进入外城之前向李自成禀报他进宫劝说崇祯让位经过才有意思,所以在马上加了一鞭,沿一条快捷方式向钓鱼台方向驰去。
他先到钓鱼台行宫,在宫门内值房中先见了李双喜,要求叩见大顺皇爷。李双喜的事情很忙,唤一名传宣官进去片刻,出来说圣上正在同牛丞相议事,牛丞相叫他去见军师将详情禀报,随后由军师再进宫转奏。杜勋原以为李自成对崇祯肯不肯禅让江山的大事十分重视,必会立刻召见他面奏一切;他虽然没有将事办成,但他毕竟是冒死入宫劝说,几乎被斩,他的一片忠心必会受新主的温语褒奖。此刻他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听传宣官传达了牛丞相的吩咐以后,心头不觉一寒,只好赶快去晋见军师。
到了军师府,中军官进去片刻,杜勋立刻被带去内院的花厅中。宋献策同刘宗敏、李岩正在围着一张八仙桌商议事情。桌上摊着一张木版印的京师地图,几乎有半张桌面大,这种地图在当时京师的坊间买到不难,但这是大顺军从西安带来的。
宋献策的面前如何能摊着这样的地图,却使杜勋不能不感到吃惊。杜勋因刘宗敏和宋献策在新朝地位崇高,刘宗敏被永昌皇帝封为汝侯,所以一进来就赶快跪下叩头。刘宗敏微微一笑,没有做声。
宋献策放下来笔,欠身拱手,笑着说:“请坐下说话,不必多礼。”
等杜勋在离八仙桌几尺远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后,他随即问道:“你见到崇祯了吗?”
杜勋起立回答:“回军师大人,鄙人已经见到崇祯了。”
“他肯让出江山吗?”
“他还指望吴三桂赶来救驾,不肯让位。”
刘宗敏用鼻孔冷笑一声:“哼,白日做梦!他派的两个人送手诏给吴三桂,催吴三桂火速来京,在通州境内给我军抓到了,不管他崇祯肯不肯让出江山,我们按时进北京。你进城的时候,我就对圣上说:目前大事已定,差杜勋去劝崇祯让江山,其实是六指儿抓痒,多一道子。崇祯没杀你,你带着脑袋回来就好,赶快歇息去吧。”
杜勋原以为他冒死进城去劝崇祯让江山,不管成不成,必会受到大顺皇爷和大臣们的赏识,没料到既不能进行宫向新主面奏,也不能得到位居大顺朝文武群臣之首的刘宗敏温语褒奖,他的心头猛然凉了。
他不肯死心,还想多谈一点他面劝崇祯的经过,但是恰在这时,有军师府的一位中军副将匆匆进来,禀报彰义门和西便门相继大开,大顺军步骑兵整队入城,两座城门内的居民夹道欢迎。刘宗敏、宋献策和李岩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刘宗敏快活地大声说道:“军师,你算得真准,果然是十八日申时进入外城!”
李岩对于明朝历代宦官之祸深为痛恨,李自成北伐檄文中那两句宦官皆龁糠犬豚,而借其耳目,就是李岩建议加进去的。看着杜勋进来向刘宗敏和宋献策叩头行礼,以及坐下说话,李岩一直稳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木然不动,直到这时,他才开口说话。
“杜监军,我们马上要进行宫去向圣上祝贺大军进入外城,接着还要在御前商议许多大事。你很辛苦,请回去休息吧,等军师大人有了闲工夫,再约你来一趟,听你详谈入宫向崇祯劝说经过。今天,不必多谈了。”
杜勋看一眼刘宗敏和宋献策对他的淡漠神情,不敢再留,赶快向刘宗敏和军师们深深一揖,匆匆退出。
忽然从钓鱼台一带响起了鞭炮声。随即从西直门外到阜成门外,又往南到彰义门外,许多有大顺军驻扎的地方相继响起了鞭炮声。
李自成坐在临时设的宝座上,在群臣朝贺捷报之后,他满心喜悦,独将丞相留下,商量明日进城大事。当刘宗敏等进殿时,他免了他们行礼,吩咐他们坐下。
“果然如献策所卜,如有微雨,十八日破外城,十九日黎明破内城。”
李自成忍不住放声大笑,接着又说:“自从我起义以来,至今已经十六年了,身经百战,出生入死,血流成河,果有今日。”
牛金星说道:“朱元璋起义,初为郭子兴亲兵,经十五年而身登九五,建立大明。我皇上自起义至去年进入西安,建立大顺,也是十五年,只欠举行登基大典。英雄提三尺剑定天下,何其相似?敢言皇上功业彪炳,必将远迈洪武。”
李自成谦逊地说:“我出身农家,无德无能,得有今日,全靠你们众文武之力。我现在找你们前来,不为别事,只商量明日如何进城,进了紫禁城中住在什么宫中。我们议定之后,即可传谕下去,赶快分头准备。宗敏,你是提营首总将军,位居百官之首,对明日如何进城的事,有何安排?”
刘宗敏说:“陛下,臣已告诉补之,明日破了内城,他必须亲自率领一千将士,尽快进入紫禁城中清宫。先派兵把守紫禁城四门,严禁出入,不许宫女和太监们逃散,严禁抢劫宫中财物,严禁火灾,更不许太监中有人暗藏兵器。各处宫殿,角角落落,仔细清查。李过的全营五千人马以后就分驻皇城四面,负拱卫皇城重任。如有失误,唯他是问。”
李自成含笑点头,眼睛转向牛金星和正副军师,尤其是将眼睛望着牛金星,含笑问道:“你位居宰相,如何决定?”
“阴阳五行之理,臣虽然也有涉猎,但不如献策。请陛下垂问军师。”
李自成转向宋献策:“献策,昨日在昌平州,你说待到北京城下时,这些事你要向我奏明你的意见。现在,你快说吧。”
宋献策说道:“陛下,倘若如微臣所卜,明日五更破了内城,臣认为应于卯时二刻从钓鱼台鸣炮启驾,己时三刻进入紫禁城,午未之间在宫中受随驾来京的百官朝贺。”
牛金星回答:“陛下试想,今夜我大顺数万将士和满朝随征大小文臣是何等振奋鼓舞,单等明日进城。可是今夜崇帧及其众多宫眷与朝臣正好相反,痛哭无计,纷纷自尽。崇祯非一般庸懦亡国之君,今夜他知道内城必破,必将设法藏匿民间,然后再逃出北京,以图恢复。如他认为逃走无望,必定自尽,或是自缢,或是自焚,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国君死社稷之义。他会在何处自尽?”
“听说他在宫中还有一处家庙,称做奉先殿。会不会在奉先殿自尽?”
“不会。崇祯这个人,秉性十分刚强,即位后宵衣旰食,总想做一个中兴之主。如今亡国,他认为死后无面目看见祖宗,所以臣以为他不会死在奉先殿。”
“你认为他会死在干清宫?”
“臣以为他十之八九会自缢在干清宫,或在干清宫举火自焚,而且必有一些宫眷追从死于干清宫中。不管如何,明朝新亡,干清宫必然凝聚凶戾之气,不可为陛下驻跸之处。两位军师建议陛下驻跸武英殿,最为合宜。”
“崇祯会不会逃出北京?”
“臣最担心者正是此事。如今大军四面包围北京,外城已人我手,估计他今夜没有机会逃出北京;臣怕他藏匿民间,俟机逃走,一旦微服混出城门,即可以趁机南下,辗转逃往江南。崇祯年纪尚轻,在民间并无桀、纣的恶名,倘若他据守南京虎踞龙盘之地,凭借江南的财富与人民,则我朝欲统一中国必将费很大周折。”
李自成沉吟说道:“这倒是一件值得……”
牛金星赶快说:“虽然这是一件值得担心的大事,但请皇上放心。献策与李岩一向思虑周密,必有通盘考虑。明日如何清宫,如何寻找崇帧的生死下落,他们必不敢疏忽。明日李过将军先进入紫禁城中清宫,献策今夜必定会详细嘱咐。”
李自成虽然连日来鞍马劳累,今夜又几乎整夜未眠,但因为破城即在眼前,他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了。行宫御厨为他准备了夜宵点心,他随便吃了一点,便在亲兵的护卫下登上了花园中的假山,向东方看了一阵,看到紫禁城方面并没有冒出火光,他的心中产生了一串问题。
“崇祯此刻在做什么?自尽了吗?心腹太监帮助他在民间藏起来了吗?他的众多宫眷今夜如何?”
连日来崇祯皇帝食不下咽,夜不成寐,不但眼眶深陷,脸色灰暗,而且头昏目眩,身体难以支撑。但是亡国就在眼前,他不能倒下去对国运撒手不管,也不能到养德斋的御榻上痛睡一阵。他本来打算在干清门亲手挥剑斩杜勋,临时来了精神,带着一腔怒火,顿然间忘记了疲惫,大踏步走出干清宫,从丹墀上下了台阶,走到干清门,稳稳地在龙椅上坐定。
干清宫的宫女们和太监们重新看见了往日的年轻皇上。但是杜勋走后,崇祯鼓起的精神塌下去了,连午膳也吃不下,回到干清宫的东暖阁,在龙椅上颓然坐下,恨恨地长叹一声,喃喃自语:“连豢养的家奴也竟然胆敢如此……”
他十分后悔刚才没有在干清门将杜勋处死,生了一阵闷气,他感到身体不能支撑,便回到养德斋,由宫女们服侍他躺到御榻上,勉强闭着眼睛休息。当养德斋中只剩下魏清慧一个宫女时,他睁开眼睛,轻轻吩咐:“要是今日吴三桂的关宁铁骑能够来到北京城外,妳立刻将朕唤醒。”
魏清慧虽然明白吴三桂断不会来,但是她忍着哽咽答应了遵旨二字。崇祯又嘱咐说:“朕命王承恩传谕诸皇亲勋臣们在朝阳门会商应变之策,如今该会商完了。王承恩如果回宫来,立刻奏朕知道。还有朕命吴祥带人去城上捉拿杜勋,一旦吴祥回来,妳也立刻启奏。”
“皇爷,既然刚才不杀杜勋,已经放他出城,为什么又要将他捉拿回来呢?皇上万乘之尊,何必为杜勋这样的无耻小人生气?”
崇祯恨恨地说:“哼,朕一日干纲不坠,国有典刑,祖宗也有家法!”
魏清慧不敢再说话,低下头去,轻手轻脚地退到外间,坐在椅子上守候着皇上动静地不许有人在近处说话惊驾。过了片刻,听见御榻上没有声音,料想皇上实在困倦,已经入睡,她在肚里叹息一声,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崇祯一入睡就被噩梦缠绕,后来他梦见自己是跪在奉先殿太祖高皇帝的神主前伤心痛哭。太祖爷显圣了,宫中藏有太祖高皇帝的两种画像,一种是脸孔胖胖的,神态和平而有福泽;另一种是一个丑像,脸孔较长,下巴突出,是个猪像,同一般人很不一样。
崇祯自幼听说那一轴类似猪脸的画像是按照洪武本人画的。现在向他显圣的就是这位长着一副猪脸的、神态威严的老年皇帝。他十分害怕,浑身打颤,伏地叩头。
“孙儿不肖,无福无德,不足以承继江山。流贼眼看就要破城,宗社不保,国亡族灭。孙儿无面目见太祖皇爷在天之灵,已决定身殉社稷,以谢祖宗,以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