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迟疑片刻,在心中说道:“都是想着朕应该举火自焚,唉,只有魏清慧知道朕的噩梦。”
他没有回答吴祥的话,对王承恩说道:“我们走吧!”
崇祯的御马吉良乘早已经被牵在干清门外等候。一个小太监搬来朱漆马凳。崇祯上了七宝搂金雕鞍,一个长随太监替他牵马,绕过三大殿,又过了皇极门,在内金水河南边驻马,稍停片刻。
他回头看了一阵,想着这一片祖宗留下的巍峨宫殿和雕栏玉砌,只有天上才有,转眼间将不再是他的了,心中猛然感到刺痛,眼泪也夺眶而出。要放火烧毁吗?他的心中迟疑,下不了这样的狠心,随即勒转马头,继续前行。
崇祯只有王承恩跟随,一个太监牵马,在十七年的皇帝生涯中从来没有如此走过夜路。他孤孤单单地走出午门,走过了两边朝房空荡荡和暗沉沉的院落,走出了端门,又到了大致同样的一个进院落。这一个进院落不同的是,在端门和承天门之间虽然也有东西排房,但中间断了,建了两座大门,东边的通往太庙,西边的通往社稷。
崇祯在马上忍不住向左右望望,想着自己辛辛苦苦经营天下十七年,朝干夕惕,从没有怠于政事,竟然落到今日的下场,宗庙不保,社稷失守。
他又一次滚出眼泪,在心中连声悲呼:“苍天!苍天!”
崇祯满怀凄怆,骑马出了承天门,过了金水桥,停顿片刻,泪眼四顾。三四百内臣牵着马,等候吩咐。王承恩明白崇祯的心绪已经乱了,出宫来无处可去,大胆地向他问道:“皇上,要往何处?”
崇祯叹息说:“往正阳门去。”
王承恩猛吃一惊,赶快谏道:“皇爷,正阳门绝不能打开,圣驾绝不能出城一步。”
“朕不要出城。朕为一国之主,只想知道贼兵进人外城,如何放火,如何杀戮朕的子民。你们随朕上城头看看!”
王承恩命令三四百名太监立即上马,前后左右护驾,簇拥着崇祯穿过千步廊,走出大明门,来到棋盘街。前边就是关闭着的正阳门,城外就是敌人,再往何处?王承恩望望皇上,等待吩咐。正在这当儿,守城的太监们在昏暗的夜色中看见棋盘街灯笼零乱,人马拥挤,以为是宫中出了变故,大为惊慌,向下喝问何事。下边答话后,城上听不清楚。
守城的太监中有人声音紧张地大叫:“放箭!放箭!赶快放箭!皇城里有变了,赶快放箭!”
又有人喊:“快放火器!把炮口转过来,往下开炮!”
在棋盘街上有人向城上大喊:“不许放箭!不许放炮!是提督王老爷到此,不是别人!”
城上人问:“什么?什么?到底是谁?”
王承恩勒马向前,仰头望着城上,用威严的声音说道:“是我!我是钦命京营提督,司礼监的王老爷。是圣驾来到,不必惊慌!”
城头上一听说是圣驾来到,顿时寂静。没有人敢探头下望,没有人再敢做声,只有从远处传来的稀疏柝声。在城头上昏暗的夜色中但见一根高杆上悬着三只白灯笼,说明军情已到了万分紧急的时刻。
一天来,崇祯的精神状态是一会儿惊慌迷乱,一会儿视死如归,刚才他离开宫院和紫禁城,被深夜的冷风一吹,头脑已经清醒了许多。此刻他立马在棋盘街上,因为城上要向下射箭放炮,他心中猛然一惊,心态就更加冷静了。
停了片刻,他完全清醒过来,心中自问:“如此人心惊疑的时候,朕为何要来这里?”
他明白,他原是打算登上城头,看一眼外城的情况。可是他忽然明白,已经到了此时,内城即将不守,自己的命已不保,社稷不保,他到城头上看看贼兵在外城杀人放火,已经无济于事了。
“唉!”他心中叹息说:“眼下有多少紧急大事待朕处理,一刻也不能耽误,回宫……,赶快回宫。”
此时三四百人马拥挤在棋盘街,十分混乱。王承恩知道皇上急于回宫,到他的面前说:“请皇爷随奴婢来,从东边绕过去,事不宜迟。”
崇祯随即跟着王承恩,在太监们的簇拥中由棋盘街向东转取道白家巷回宫。白家巷的南口连着东江米胡同的西口,有一座栅栏。在进入栅栏时,他忽然驻马,伤心地回头向正阳门城头望望,才望见城头上悬起来三只白灯笼。其实这三只白灯笼早已经悬挂在一根高杆上,只是崇祯和他周围的太监们刚才拥挤在棋盘街,站立的角度不对,所以都没有看见,现在才看清楚了。
原来事前规定,当贼兵向外城进攻紧急的时候,挂出一只白灯笼;开始攻人外城,挂出两只白灯笼;已经有大批人马进入外城,到了前门外大街,接近瓮城,立刻挂出三只白灯笼。
现在崇祯望见这三只白灯笼,突然间瘫软在马鞍上,浑身冒出了冷汗。他赶快用战栗的左手抱紧马鞍,而三眼铳从他的右手落到地上。替他牵马的太监弯身从地上拾起三眼铳,双手捧呈给他,但他摇摇头,不再要了。
出了白家巷,来到东长安街的大街上,往西可以走进长安左门,进承天门回宫;往东向北转,可以去朝阳门。王承恩向他问道:“陛下还想去何处?”
崇祯的神智更加混乱,只想着敌人何时攻入内城,他应该如何殉国,宫眷们应该如何处置,太子和二王如何逃生?他神智混乱中还在幻想着吴三桂的救兵突然从东方来到,所以漫然回答说:“往朝阳门!”
向朝阳门的方向走了一段路程,前面路北边出现了一座十分壮观的第宅,崇祯问道:“这是何处?”
一个太监回答:“启禀皇爷,此处是成国公府。”
崇祯说:“叫成国公出来!”
三四百人停止在成国公府门前的东西两座石牌坊之间,有一个太监下马,去叫成国公府的大门,里边有人问:“是谁叫门?有何要事?”
太监回答:“是钦命京营提督,司礼监王老爷有事拜见国公。”
门内声音:“国公爷在金鱼胡同李侯爷府赴宴未回,请王老爷改日来吧!”
叫门的太监回来对王承恩说:“内相老爷,今晚不会有谁设筵请客,朱国公一定在府。只是朱府的人害怕你是为捐助军饷而来,所以托词回绝。我告诉他说是圣驾到此好吗?”
崇祯轻声说:“见他也是无用,回宫去吧!”
在走往承天门的路上,崇祯对王承恩伤心地说道:“从朱勇封成国公,至今世袭了两百三十多年,与国家休戚相共,今夜竟然连朕身边的秉笔太监也不肯见,实在是令人痛恨!”
快走到长安左门的时候,崇祯经过这一阵对自己的折腾,头脑完全清醒了。如今已经三更以后,他需要赶快处置宫中的大事和准备身殉社稷了。
他在东长安街心暂时停下,告诉王承恩,传谕内臣们不必进宫,各自回家。当这三四百名年轻的太监们纷纷离开以后,崇祯的身边只剩下秉笔太监王承恩,另外还有一个是替他牵马的干清宫的太监,一个是王承恩的亲随太监。寂静的十里长街,突然间只剩下这孤单单的君臣四人,使崇祯不由得胆颤心惊。
他暂时立马的地方,南边的是左公生门,北边隔红墙就是太庙。他向西南望一望前门城头,三只白灯笼在冷风中微微飘动。他又看一看红墙里边,太庙院中的高大松柏黑森森的,偶尔有栖在树上的白鹤从梦中乍然被炮声惊醒,带着睡意地低叫几声。
崇祯对王承恩说:“朕要回宫,你也回家去吧。”
王承恩说:“奴婢昨日已经辞别了母亲,陛下殉社稷,奴婢殉主,义之所正,奴婢决不会偷生于人间。”
崇祯今天常常愤恨地思忖着一件事:前朝古代,帝王身殉社稷时候,常有许多从死之臣,可恨他在亡国时候,竟没有一个忠义之臣进宫来随他殉国。他平日知道王承恩十分忠贞,此时听了王承恩的话,使他的心中感动。他定睛看看王承恩,抑制着心中的汹涌感情,仍然不失他的皇帝身份,点点头说:“很好,毕竟不忘朕豢养之恩,比许多读书出身的文臣强多了。”
王承恩遵照紫禁城中除皇帝外任何人不能骑马的祖制,到了长安左门外边的下马碑处,赶快下马,将马匹交给亲随的太监牵走,他步行跟在崇祯的马后进宫。他猜不透也不敢问,皇上到底是要在干清宫举火自焚还是自缢。当走进皇极门的东角门时,他看见皇极殿就在眼前,绕过三大殿就是干清宫了。
王承恩胆怯地问道:“皇爷,时间不多,要不要命内臣们赶快向三大殿和干清宫搬来干柴?”
崇祯又一次浑身一震,停住吉良乘,回头看看王承恩,跟着又一次下了决心,回答说:“朕从昨天就有了主张,不必多问!”
王承恩不敢再问,只是心中十分焦急,只怕一旦贼兵进人内城,皇上要从容自尽就来不及了。他已经看出来王德化与曹化淳已经变心,同杜勋有了密议。到了约定时候,内城九门会同时打开,放进贼兵。他不仅担心皇上会来不及从容殉国,而且宫中还有皇后、皇贵妃、太子、永定二王、公主、众多宫眷……
“启奏皇爷,请皇爷不要忧愁,奴婢有一计策可保皇爷平安。”
崇祯一看,原来是一个名叫张殷的太监,在干清宫中是个小答应,平常十分老实,做点粗活,从不敢在他的面前说话。他感到奇怪:这个老实奴才会有什么妙计?于是他低下头来问道:“张殷,别害怕,你有何妙计?”
张殷回答说:“皇爷,倘若贼兵进了内城,只管投降便没有事了。”
崇祯的眼睛一瞪,将张殷狠踢一脚,踢得他仰坐地上,随即拔出宝剑,斜砍下去,劈死了张殷。这是崇祯平生第一次亲手杀人,杀过之后,气犹未消,浑身战栗。众太监和宫女们第一次看到皇上在宫中杀人,都惊恐伏地。看见皇上依然盛怒,脚步沉重地走下丹墀,吴祥赶快追上去,跪在他面前问道:“皇爷要往何处?”
“坤宁宫!”
大家听到皇上要去坤宁宫,一齐大惊,知道宫中的惨祸要开始了。吴祥赶快命一个太监奔往坤宁宫,启奏皇后准备接驾,同时取来了两只宫灯,随着皇上走出日精门,从东长街向北走去。魏清慧也赶快拉着一个宫女,点着两只宫灯,从干清宫的后角门出去,追上皇帝。
周后正在哭泣,听说皇帝驾到,赶快到院中接驾。崇祯一路想着,要把官眷中哪一些人召到坤宁宫,吩咐她们自尽,倘有不肯奉旨立刻自尽的,他就挥剑杀死,决不将她们留给贼人,失了皇家体统。
因为考虑着他要亲自挥剑杀死宫眷,所以他不进坤宁宫正殿,匆匆走进了东边的偏殿。皇后紧紧地跟随着他。跪在院中接驾的太监们和宫女们都站起来,围立在偏殿门外伺候,战栗摒息。
崇祯在偏殿正间的龙椅上坐下,命令皇后也赶快坐下,对皇后说道:“大势去了,国家亡在眼前。妳是天下之母,应该死了。”
周后对于死,心中早已有了准备。皇上的话竟没有出她的意料之外。她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表示明白。坤宁宫的宫女们知道皇后就要自尽,都跪到地上哭了起来。站在殿外的太监们因为宫女们一哭,有的流泪,有的呜咽。
近三天来,周后因为知道国家要亡,心中怀着不能对任何人说出的一件恨事,如今忽然间又出现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