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美仪看见面前新皇帝的相貌并不凶恶,倒是浓眉大眼,隆准广额,是一个不凡的创业英雄人物。而且他说话时面带微笑,分明是要故意考考她读了书是否明白道理。
她已经不再恐惧,略一思忖,便用娇嫩悦耳的声音说道:“奴婢深居宫中,对外事一概不知,宫中也不许打听。偶尔听懿安娘娘私下感叹:自万历皇爷以来,朝政一年坏于一年,到天启朝更加朝纲不振,民心思乱。”
“古人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古人又说:民犹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崇祯皇帝不是个昏庸之主,终于失去江山,实因为大明自万历以来,日益失去民心,而有今日之事。愿陛下时时以民心为重……”
李自成截断她的话,笑着说:“没想到妳深居宫中,还能够明白这样的道理,在女流中十分难得,妳愿我以民心为重,此话正合我意,不过天下兴亡,还有一个气数。明朝气数已尽,非人力可以挽回。”
“崇祯何尝不想励精图治,成为中兴之主?无奈天命已改,崇祯纵然拼命挣扎,无力回天。我起兵至今,身经百战,艰苦倍尝,救民水火,故所到之处,民心归服。还有一层,我之所以得天下,名在图谶,天意早定。妳在深宫之中,大概不知。我以水德应运,且有十八子主神器的谶记。妳相信五行盛衰的道理吗?”
窦美仪大胆地回答说:“奴婢当然相信。但是古人也说过: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陛下初到北京,甚希望陛下与京帅臣民约法三章,废除前朝苛政,使万民得沾新朝雨露之仁,心悦诚服。”
李自成想不到这个容貌俊美的女子竟然有这般见识,心中有点吃惊,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想起来,这个窦美仪的身材高低,面孔白嫩、眼神聪明,很像在西安见到的邓太妙,不过她要比邓太妙小一两岁。想到这里,他又看了窦美仪片刻,更增加了他要纳窦美仪为妃的心思。
李自成想到他和崇祯皇帝不同。崇祯遵守祖宗家法,为防止外戚干政,不许后妃们对朝政说一句话,也不许随便打听。他李自成出身民间,而民间贫寒夫妻,遇事商量,忧患同担。在起义以后,高桂英一直陪伴他过戎马生涯,艰危共尝。他此刻不仅满意窦氏的美貌,也满意窦氏的才学,不禁在心中暗想,假若将窦氏纳为妃子,一定能给他难得的内助。
他又想到,美貌、文才、见识集聚于女子一身,自古少有,而今竟然让他遇见,不枉他亲自来北京。他忍不住打量窦氏,恰与窦氏的目光相遇,又一次大为动心,几乎使他不能自持,转看王瑞芬一眼,几乎要说出来要窦美仪今夜留宿寝宫的话。然而他终于将快要冲出喉咙的这一句话咽下去了。
他用平常人的亲切口吻向窦氏问道:“妳生长深宫,不问外事,何以也懂得治国平天下的道理?”
“懿安娘娘孀居十七载,每日以读书、写字、吟诗、下棋与浇花消磨时间。她喜欢读史鉴,命令奴婢陪侍读书,遇有心得,或掩卷叹息,或与奴婢谈论几句。奴婢虽然愚钝,但日久天长,也明白了一些道理。今晚在陛下面前大胆妄言,请恕奴婢死罪。”
“妳说得好,懿安喜欢读史鉴?”
“她在天启朝身为正宫娘娘,受制于客氏、魏忠贤奸党,每日郁郁寡欢,唯有以读书为乐。尤其喜欢读各种史鉴,以明历代治乱兴衰的道理。常听年长的太监们说,天启末年,魏忠贤残害忠良,毒害清流,朝政更加昏暗。一天,天启皇爷来到坤宁宫中闲坐,问皇后在读何书。张娘娘回答说:臣妾正在读《史记.赵高传》,皇上万几之暇,不妨一读。天启皇爷知道她的用意,并不生气,稍坐一阵,默然而离去。”
李自成不觉地说道:“啊,懿安原来是这样的一位皇后。”
他明白窦美仪不愧是在懿安皇后身边熏陶出来的人,与一般美人不同。他曾与西安的邓太妙谈过两次话,赞许邓氏有才学,擅长诗文,但邓氏不像窦氏的留意治国之理。他在心中称赞说:“难得!难得!”
他望着王瑞芬吩咐:“赏赐窦美仪两样首饰,送她暂回慈庆宫去,等候再次召见!”
“遵旨!”
李自成路过太原时,从晋王宫中没收了很多金银珠宝。首饰、文玩和绫罗绸缎,路过大同时又从代王宫中没收很多财物,这些财物大部分运回长安,一小部分带在身边,以备随时赏赐之用。
昨日李过和吴汝义清宫的时候,虽然尚未仔细抄没各宫财宝,但也抄到了一部分,其中有不少稀世珍宝。这些东西都将登入清册,分别装箱,不日将运往西安。为着李自成赏赐需要,又有一部分送来寝宫。所有备作赏赐用的贵重东西,都分门别类,开列详细清单,暂时交王瑞芬掌管。
王瑞芬不敢怠慢,赶快取一张黄纸清单,双手放到御案上,用纤纤的右手食指指了指两个地方。李自成轻轻点头,王瑞芬捧着黄纸清单走了。
李自成想再看看窦氏的身材如何,轻声说:“窦美仪平身!”
窦美仪叩头起身,退立一边。李自成上下打量她的身材,然后又打量她的容貌。窦氏第一次被男人用异乎寻常的眼神细看,又一次两颊鲜红,羞怯地低下头去。她在心中暗自奇怪:这寝宫中点的是什么香?在慈庆宫中从来没有闻过。她又想道:新皇上刚才对王瑞芬说要我暂回慈庆宫,这暂回二字是什么意思?
王瑞芬重新出现,身后跟随着两个宫女,前边的宫女身材颀长,穿一条桃红长裙,捧着一个用钿螺和碧玉叶嵌成梅竹图的长方盘,上放一个雕漆圆盒;后边的宫女年纪略小,身材略矮,穿一条葱绿长裙,捧着一个朱漆描金梅花盘。
王瑞芬走到李自成的身旁,先接过长方盘放在案上,打开盘上放的雕漆圆盒,声音温柔地说:“恩赏窦美仪的一对七宝镂花赤金镯,请陛下过目。”
李自成看了一眼,轻轻点头,又向窦美仪望去。可惜窦氏低着头,正在心跳,看不清她有何表情。王瑞芬将长方盘交还给红裙宫女,然后接过朱漆描金梅花盘放在案上,打开另一个雕漆圆盒,小声说道:“这是一只嵌猫儿眼的赤金戒指,请陛下过目。”
李自成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轻轻点头。
王瑞芬走到拜垫旁边站定,两个捧首饰盒的宫女紧跟在她的背后。她向窦美仪叫道:“窦美仪跪下接赏!”
窦美仪赶快跪下,低首等待,心头狂跳。王瑞芬亲自将梅竹长方盘端到窦美仪面前,让她看看,随即说道:“这是皇上赐妳的一双七宝镂花赤金镯,赶快叩头谢恩!”
窦美仪俯地叩头,颤声叫道:“奴婢敬谢皇恩!”
王瑞芬将长方盘交给红裙宫女,又从绿裙宫女手中接过来描金朱漆梅花盘,她正要叫窦美仪观看首饰接赏,忽然听见新皇上对窦氏说了一句口谕:“从今后妳不要自称奴婢,妳不再是宫女身份了。”
窦美仪心上一震,明白这两件首饰就是新皇上所赐的定情之物。王瑞芬也心中一喜,正要提醒窦美议叩头谢恩,忽然李双喜来到窗外,在窗外奏道:“儿臣有一事启奏父皇!”
李自成不禁愕然,向窗外问道:“何事?”
“张皇亲府中家人到军师府禀报:懿安皇后回到娘家后决意殉国,不进饮食,只有哭泣。张皇亲全家苦劝无效,皇后已经于今日晚膳前趁身边无人时自缢而亡。”
李自成沉默片刻,吩咐说:“命张国纪将懿安皇后好生装殓。等到局势平定之后,由我朝礼政府派官员将皇后棺材葬人天启陵中。”
“领旨!”
窦美仪听到懿安皇后已经自缢殉国,又是震惊,又是悲痛,倘若不是在李自成面前,她一定要伏在地上,放声痛哭。此时此地,她的悲痛的眼泪只能往肚里奔流。正在她悲痛懿安皇后自缢身亡的事情时,王瑞芬将朱漆描金梅花盘端到她的面前,让她看一下已经打开的雕漆圆盒中的猫儿眼赤金戒指,随即又将梅花盘交给身后的绿裙宫女,又向窦美仪说道:“窦美仪叩头谢恩!”
刚才窦美仪用模糊的泪眼向小盒中的宝石戒指望了一下,也未看清,但明白这恩赏的重大意义。现在经王瑞芬提醒,赶快机械地伏地叩头,哽咽地说出来谢恩二字。
王瑞芬到李自成的身边躬身问道:“皇爷,还有什么吩咐?”
李自成已经看见了窦氏的泪眼,低声说道:“你们送窦美仪暂回慈庆宫去,两三天内等候恩诏。”
王瑞芬转身向窦氏说道:“今晚的召见已经完毕,圣上有旨:窦美仪暂回慈庆宫去,等候恩诏。从现在起,窦美仪在皇上面前不要再自称奴婢,赶快叩头谢恩!”
窦美仪带着哽咽说:“臣妾窦美仪原是亡国奴婢,生逢圣朝,得沐皇恩,粉身难报!”
她伏地连叩三个头,然后说道:“愿陛下江山永固,万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瑞芬柔声呼叫:“平身!”
窦美仪一方面得到新皇帝的恩宠,一方面又知道懿安皇后已经自缢身亡,幸福与悲痛同时来到,一时间心情迷乱,六神无主。当她从拜垫上站起时,不觉踉跄一步,腰身一闪,裙带上的小银铃和金步摇上的小金铃同时猛然间一阵叮咚。在这刹那之间,李自成的因准备说话而半张开的嘴唇忽然收拢。站在三尺外侍候的两个宫女吓得一跳。
王瑞芬十分敏捷,迅速上前一步,将她扶住,跟着在她的耳边小声说道:“可以退出了。”
窦美仪站稳之后,向新皇帝拜了一拜,体态轻盈地向外转身。就在她转身的时候,她回过头来向新皇帝看了一眼,想看清楚新皇上的左眼下是不是有伤疤。但这只是迅速地回眸一望,仍然没有看清楚,就由王瑞芬陪伴着走出寝宫。李自成在窦氏抬头回眸一望的时候,又看见了她的美貌,看见了她的似乎含有泪光,但仍然明如秋水的双目,不禁心中又是一动。他目送着窦美仪出了寝宫,从丹墀上传来金银小铃的优雅而悦耳的响声。
王瑞芬命两个宫女捧着首饰,亲自率领一大群宫女送窦美仪走出武英门,过了金水桥,又送出归极门,到了皇极门和午门之间的大院中。她不愧曾经是承干宫田皇贵妃身边的管事宫女,细心周到,熟悉宫中礼仪。她小声向两个宫女吩咐一句话,那两个宫女赶快提着宫灯走了。
然后她望着窦美仪,含着温柔的微笑说:“贤妹,我今晚还称呼妳贤妹,以后就不敢这样称呼了。新皇上已经看中了妳,妳的对答也使皇上满意,皇上赏赐妳的首饰就是定情之物。妳的身份已经不同往日,妳今晚暂回慈庆宫,宫女姐们和太监们理应站立在慈庆宫门口迎接。”
窦美仪的脸颊红了,眼眶里忽然又一次浮出了泪花,但是低着头没有说话。是感激皇恩的泪花还是悲痛懿安皇后殉国的泪花?她没有对王瑞芬说出一个字。
王瑞芬想着去慈庆宫报信的两个宫女应该到慈庆宫了,才让窦美仪继续往前走。窦美仪来的时候是前后跟随六个宫女,这时又多了两个捧首饰小盒的宫女。倘若在民间,这两个小首饰盒可以交一个丫鬟捧着,或干脆交给一个提灯笼的姑娘带去。
然而这是宫廷的规矩。御赏之物,每一件必须由一个宫女双手恭捧而行。所以窦美仪回慈庆宫就有八个宫女前后相随,珠围翠绕,环佩叮咚,脂粉飘香,俨然是贵人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