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长顺继续说:“我的皇上,请饶恕小臣直言!从上月二十八日皇恩赏赐美女之后,强奸良家妇女的事情更多了!”
“崇祯十二年过年以后,我军被围困在商洛山中,明朝不能够消灭我们,全靠纪律严明,也靠商洛山中的穷百姓跟我军是一条心。李鸿恩是你的义弟,强奸民女未遂,你的义母年轻轻就守寡,只有这一个亲生儿子,还没有长成大人就随你起义。”
“你为了军纪,硬是下狠心把李鸿恩斩了。那时候多少人为他哭着说情,我也流着泪替他说情,你也哭了,可是他还是被你斩了。他作战有勇有谋,常立战功,倘若不被斩,他今日也封侯了。小臣近几日常想到李鸿恩的死,心中很难过。”
“那时我军在潼关南原打了个大败仗,困守商洛山中,难得的是军纪严明,上下一心。如今进了北京,得了江山,从前的好军纪却没有了,那一股拚死创业的劲头没有了。皇上,万一再遇到困难时候,谁替你拚死卖命?李鸿恩在商洛山中被斩时没有怨言,也没有哭,如今他的灵魂在黄泉下看见这种情形准会痛哭。”
“我的陛下,我的皇上啊,十几年来,跟随你起义的成千上万的英烈鬼魂,看见我们大顺军今日的情况,不在阴间痛哭才怪了!”
王长顺不能再说下去,伏地呜咽。李自成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直言,心中很为震动。看见宋献策和李岩仍在肃立候旨,不敢坐下,他用责备的口气说道:“你们二位身任正副军师;我军近日军纪败坏,肆意抢劫财物、强奸妇女,你们必定知道,为何不向我直言呢?为何不拿出整顿军纪的办法?王长顺并非大顺朝中的文臣武将,只是一个跟我多年的老马夫,他就敢向孤直言,如果不是他平日怀着一颗忠心,今日闯进宫来,我仍然被蒙在鼓里!”
正副军师立刻跪下。宋献策说道:“臣等并非不知,几次想要直言陈奏,尚未得到适当的机会。今日王长顺闯宫直言,使臣等弥增惭愧。臣等昨日为整饬军纪事到田皇亲宅与汝侯面商,因为汝侯才为奸情案斩了两个人,怒气未消,所以未作深谈就辞出了。”
“他杀了两个什么人?”
李岩说道:“如今军民混杂,强奸之事欲禁不止。加上种种缘由,遂使强奸之事,愈来愈多。臣等居军师之位,罪该万死。汝侯所杀的两个人并非强奸,只是一对通奸男女!”
“杀的一对男女?”
宋献策接着说道:“昨日臣等到提营首总将军府,适逢一巡逻小队捆送来一对通奸男女和一名原告。汝候还是往日的雷霆脾气,叫我们坐下等候,立即擂鼓升堂,审问案犯。那妇女年纪很轻,尚有几分姿色。那原告男人又老又丑,显然他的妻子不是原配,是买来的妾或丫头填房,与丈夫并无夫妻恩情。”
“汝侯问那妇女:你愿意随丈夫回家去吗?那妇女回答说:我不愿王头目单独为我而死,宁肯同王头目奔赴黄泉,也不愿再回到丈夫身边!汝侯又问小校:你还有什么话说?”
“小校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所以毫无恐惧,大声说道:有的将校,家中有妻有子,蒙恩赏赐美女,我跟随闯王起义十年,至今二十八岁仍然是一个光棍。我们虽然是通奸,可是我愿意娶她,她愿意嫁我,两情两愿,要死死在一起。我们活着不能结为夫妻,到阴间结为夫妻!汝侯为着军纪不可坏,一怒之下,将这一对男女给杀了。”
李自成听了这个案子,心中引起一连串问题,但是没有时间向深处思考,向宋献策和李岩问道:“目前情况,不可放任下去,两位军师有何善策?”
宋献策回答:“臣等今日进谒陛下,为着两件大事,一是要密奏满洲人的动静,二是要奏明北京近日情况。前一件尤为重要,不可不早为之防备。”
李自成猛然一惊:“满洲鞑子有何动静?”
宋献策说:“此事须要密奏。”
李自成:“是同吴三挂有勾结吗?”
李岩赶快说道:“陛下,王长顺进宫来见陛下很不容易,他的直言陈奏,实属难得。请陛下听王长顺继续陈奏,等他陈奏完毕,臣与宋军师再向皇上密奏新得到的重要探报。”
李自成明白宋献策和李岩要向他面奏的是十分重要的军事机密,于是命他们起身坐下,转向王长顺问道:“王长顺,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
王长顺明白两位军师有重要军情向皇上密奏,自己应该赶快退下,于是说道:“皇上!小臣是一个追随陛下多年的马夫,斗大的字认识不到一牛车。常言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小臣只有一片忠心,害怕皇上每日听到的尽是歌颂功德,会误了陛下的大事,所以冒死闯宫,直言面奏。如今话已吐出口了,请治小臣冒犯之罪。”
“我大顺军到北京后有抢劫百姓的,有强奸妇女的,多年的好军纪忽然败坏,你不进宫来直言陈谏,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一进紫禁城就不曾出去过,看来我应该出去亲自看看听听,不应该光听群臣的颂扬的话,是吧?”
“皇上,请恕小臣再说几句直言,纵然你天天走出紫禁城,北京城内军民的真正情形,你也是看不见听不到。”
“我不聋不瞎,何至如此?”
“小臣虽不曾读圣贤书,对世道人心却有经验,看得很多,想得很深。在攻破洛阳之前,陛下虽然号称闯王,朝廷和官府骂陛下是流贼。可是陛下正在艰难创业,到处流窜,穿破的吃粗的,与士卒同甘苦,把穷百姓看成了父兄姐妹。每到一地,因为你的军纪严明,仁义爱民,老百姓敢围到你的身边,把心里话说给你听。你的耳总是聪的,眼总是亮的。”
“攻破了洛阳之后,你成了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手下有了几十万人马,局面同以前大不相同了,能够到陛下身边说话的只有那几十员有头脸的将领和亲信幕僚,从此后小百姓不能随便见你了,士卒小校不能随便见你了,连我这个老马夫王长顺在紧急时候也不能见到你了。”
“莫说称王称帝,就拿做官的人们说,都是官越做越大,跟百姓越离越远。自古如此!皇上,小臣语言太直,请恕小臣死罪!”
“你说得很好,说下去,我正要听你的直言!”
王长顺迟疑一下,接着说道:“去年春天到了襄阳以后,陛下受众将拥戴,号称新顺王,草创了新的朝廷,设置了文武百官。从此以后局面又不同了,文臣武将们在你面前奏事都得跪下,你只许总哨刘爷可以免礼。十月间进了西安,陛下将秦王府的宫殿作为新顺朝的宫殿,每隔三日去灞桥观操,沿途百姓看见你的黄伞都远远避开,来不及避开的都跪在路边不敢抬头,怕得浑身打颤,连大气也不敢呼出。”
“连正在啼哭的小娃儿听妈妈说:不许哭,皇上驾到!也就马上闭住嘴了。今年元旦,陛下在长安昭告天下,定国号大顺,改元永昌,受文武百官朝贺,如今又进入了北京城,不管是不是举行了登基大典,陛下就是当今皇帝,天下万民之主。陛下想出紫禁城听一听看一看,其实陛下什么也听不到看不见。”
“陛下要出去一趟,前一天就得沿路刷洗门面,填平地面,打扫干净,然后用黄沙铺路,圣驾出宫可不是随时想出去就出去,出宫的吉日时刻,都得由军师或钦天监事先择定,传谕扈从百官知道。出宫的这一天,从一早就开始静街,文臣们称做警跸。”
“小臣听说,沿路一街两厢商店停业,家家关门闭户,除门口摆设香案之外,门窗内不许有人窥看,不许有一点声音,深院中不许传出小孩哭声,不许有鸡鸭乱叫。街道两旁,五步一卒,十步一兵,面朝外,背朝街心,弓在背,刀在腰,长枪刀剑在手,肃立无声。皇上坐在三十六人抬的龙辇上,隔着亮纱,向前看,你只能看见几百名骑在马上的护驾亲军,接着是各种旌旗飘扬,伞、扇成对,随后是成对的金爪、铖、斧、朝天镫……各种执事。”
“再往后是一柄黄伞,四个随驾的宣诏官和八个骑马仗剑的武士。还有什么,小臣只是听说,说不清楚。总之我的皇上,请恕小臣直言,你向前看看不见一个百姓,向左右看看不见一个百姓,回头向后看,你只能看见扈从的群臣和大队骑兵。从前你同穷百姓们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随便喷闲话、叙家常的那种情景,再也不会有了。皇上,小臣的直言已经说完,请皇上治小臣胡言乱语,大大不敬之罪!”
李自成望着王长顺,不知说什么好。老马夫的直言是他第一次听到,心头上又是突然吃惊,又是恍然明白,又是爽然若失,总而言之,各种心态几乎在同时出现,十分纷乱,使他一时间茫然理不出一个头绪。他很想留住王长顺为他再说出些他所不知道的北京情况,但是他也看见两位军师的神色沉重,在等待着向他禀奏十分重大的军事机密,于是他向正副军师的脸上打量一眼,又向王长顺问道:“难道来到北京的大顺军全是一样,军纪都坏了不成?”
“不,皇上,自然也有好的。”
“哪些部队是比较好的?”
“陛下,小臣每日无事,带着四名亲兵,骑马各处走走看看,好在我的人缘熟,什么事都瞒不住我。据小臣看来,我们来到北京的六七万大顺军,不是军纪全坏了,倒是有三支人马保有往日的军纪,没有听说有抢劫和强奸的事……”
“哪三支人马?”
“驻扎在皇城以内和守卫紫禁城的部队,军容整肃,纪律严明,可以说没有给皇上的脸上抹灰。我们副军师李公子从豫东带出来的一支人马,如今只有两千多人,在安定门内驻扎五百人,其余都驻扎安定门外和安定门一带的城头上,同百姓平买平卖,秋毫无犯,老百姓提起来赞不绝口,真是狗撵鸭子,呱呱叫!”
李自成露出来高兴的笑容,问道:“还有吗?”
“还有,可不在北京城内。小臣也到了通州,看看运河,看看兵营,也到当地百姓家坐了坐。”
“那里驻扎的人马军纪如何?老百姓怎么议论?”
“哎呀,皇上,我们的众多人马,很不一律,平日显不出多大分别,如今到了北京,一片欢庆胜利,这胜利可像火炉,谁是真金,谁是镀金,谁是黄铜,都显出真面目了。人都是有血有肉的,谁不爱钱?谁不爱女人?人都有七情六欲啊!”
“我的皇上,如今已经攻占了北京,局面一变,人们的想法一变,加上军纪一松,七情六欲的河堤决口啦,官兵能够原样不变就难啰。可是罗虎率领的三千人马驻扎在通州东边,就是与众不同。在他的军营中,他禁止赌博,禁止游荡,全营每日老鸹叫就吹号起床,刻苦操练。”
“罗虎以身作则,与士卒同甘共苦,吃一样的饭菜。他在操练之暇,读书写字,或请当地有名的举人秀才替他讲书,谦躬下士,人人称赞,说他日后准能成为一员名将。如今才二十一二岁就显出是大将之材。难得,难得,实在少有。陛下,我们大顺军中出了这样一个名将胚子,小臣心中高兴,也为陛下庆贺,可惜眼前只有这么一个。”
他激动得滚出眼泪,又说道:“小臣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两位军师有重要机密军情禀奏,小臣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