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饭以后,吴三桂吩咐速速传知参将以上将领和重要文官,四更以后前来大帐议事。
会议开始后,吴三桂先把近几天的情况向大家介绍了一遍,然后说道:“我们人马虽然很能打仗,可是毕竟人数不多,不能前去北京,也不能留在这里。前去北京是孤军深人,而贼军以逸待劳,对我们显然不利。留在此地,贼兵来打,他们人多,我们人少,容易受他包围。为今之计,只有迅速撤军,一部分撤到山海关,大部分撤到永平待命。”
一个将领问道:“是否准备在永平与流贼决一死战?”
吴三桂说:“临时再定。要是我们全部去山海关,流贼会认为我们胆怯逃走,他就会于四月上旬在北京僭号登基。我们大部分人马暂驻守永平,他知道我们无意撤退,心中就要掂量掂量。说不定他就不敢马上登基。倘若他到永平同我们作战,我们就要看看他出兵的人数。如果他全师而来,人马众多,我们可以再退到山海关。”
又一个将领问道;“山海卫是一个小城,流贼传说有二十万人,少说也有十几万,我们能否在山海卫城下作战,请大人再考虑。”
吴三桂冷冷一笑:“本镇自有良策。战争打起来,我们必胜,流贼必败。流贼一败,将不可收拾,那时北京就可以收复了。”
有人似乎明白了吴三桂的用兵方略,有人还不甚明白,互相交换眼色。吴三桂知道他们心中存疑,接着说道:“我已经派人探知,北朝正在集中兵力。想来他们获知北京失陷,必会倾巢出动。倘若李自成来到山海关与我们决战,我们只要坚持数日,北朝人马将从某个长城缺口直捣北京。到那时北京城内空虚,李自成必定仓皇退兵。而西边既有清兵拦头痛击,东边又有我军追赶,流贼岂能不败?”
“即使北朝不从长城缺口南下,而在长城以外驻扎,我们也可差人前去借兵。历史上向外人借兵的事并不少见。我们常听说古人有一个申包胥,吴国灭了楚国后,他就向秦国借兵,结果把吴国打败,楚国又恢复了。难道我吴三桂就不能做申包胥吗?”
“何况我有数万精兵在手,比申包胥强百倍。只要有北朝出兵,我们定可驱逐流贼,恢复明室。事后也不过以金银报答北朝罢了。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可立于不败之地,只等李自成前来自投罗网。”
将领和幕僚们听了吴三桂的用兵方略,都十分佩服,连声说:“好,好,这样我们准能打胜仗!”
吴三桂接着说:“倘若李自成亲自率领人马到山海卫城外作战,我们会打他个人仰马翻!”
众人十分振奋,纷纷说:“这样用兵,十分妥当。”
当天五更以后,吴三桂将什么人退驻永平,什么人退守山海关都部署好了。
唐通和张若麒来到之前一天,先派遣官员来向吴三桂通知消息,要吴三桂事先知道大顺皇帝钦差使者前来犒军的到达时间。吴三桂此时已经决定不投降李自成,并探明清兵快要南下。
他派了杨珅等数名文武官员驰赴数里外石河西岸的红瓦店恭候迎接,但是他自己只在辕门外迎接,规模不大,也无鼓乐。唐通和张若麒一到,立刻明白吴三桂有意降低犒军钦使的规格。他们的心中一凉,互相交换一个眼色,决定谈话时留有余地。
吴三桂愉快地收下了犒军的金银和大批绸缎及其他物品,并设盛宴款待。两位犒军钦差带来的官员和士兵不过一百人,也分别设宴款待,平西伯另有赏赐。席上唐通和张若麒几次谈到大顺皇上和牛丞相等期望吴三桂投降的殷切心急,吴三桂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肯作明确回答。提到李自成时也只是尊称李王,不称皇上。
杨珅在向两位犒军钦差敬酒时候,小声说道:“我家伯爷今晚另外在内宅设私宴恭候,与两位大人密谈。”
唐通和张若麒心中明白,就不再谈劝降的话了。
宴会散席之后,两位大顺朝的犒军钦差,连日鞍马奔波,又加上到山海卫以后的应酬活动,十分疲劳。平西伯行辕为他们安排了舒适的下榻地方,让他们痛快休息。二更过后,吴三桂差人来请他们进他的平西伯临时公馆的内宅喝酒,进行密谈。
夜宴关防很严,吴三桂的亲信文武也只有杨珅等三个人参加。吴三桂先向张若麒说道:“张大人是进士出身,非我等碌碌武人可比。据你看李王能够稳坐天下吗?”
张若麒暂不回答这个重要问题,却笑着说道:“伯爷是当今少年元戎,国家干城;夫人是江南名……名……”他本来要说名妓二字,忽然觉得不妥,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江南名媛,国色天香。正值赤眉入燕之前夕,承青眼于蛾眉。一时艳遇,千古佳话,实为战场增色。”
张若麒说完以后,自觉他的捧场话措辞适当,雅而不俗,自己先轻声地笑了起来,然后举杯向吴三桂和众人敬酒。
吴三桂毕竟是武将出身,不能欣赏张若麒的高雅辞令,他将杯子端起来抿了一口,继续问道:“张大人,此刻我们是议论天下大事,在这里所谈的话,一个字也不会传到外边。你是有学问的人,如今为永昌王信任,挂新朝兵政府尚书衔前来犒军。据你看李自成能够坐稳江山吗?”
张若麒笑笑:“我已经投顺李王,同李王就是君臣关系,臣不能私议其君呀!”
吴三桂并不深问,只是做出很亲密的样子说道:“目前天下纷扰,局势变化莫测,大人也需要留个退步才是。唐大人,你说呢?”
“说起来我是一时胡涂,误上了贼船。且不说别的,就说大顺军中只看重陕西老乡,对新降顺的将士竟视如奴隶,这一点就不是得天下的气度。破了北京,又不愿建都北京,念念不忘赶快返回西安。因为不想建都北京,所以才纵容从陕西来的人马都驻在北京城内,任意抢劫财物,强奸妇女,拷掠官绅追赃。还没有风吹草动,先把在北京抢掠的金银运回西安。坐天下能是这样子的吗?”
唐通的话出自个人愤慨,并无意挑拨,但是吴三桂及他的亲信们却心中猛烈震动。吴三桂转向张若麒问道:“张大人,是这样子的吗?”
张若麒点点头,回答说:“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因为李王刚进城我们就动身来军门这里了。若果真如此,只需把古今稍作对比,便可以预料成败得失。当年汉王刘邦……”
“就是汉高祖?”吴三桂问。
“是的,当时刘邦尚未称帝。他先入咸阳,听了樊哙和张良的劝告,不在宫中休息,封存了秦朝的重宝、财物、府库,还军灞上,召集父老豪杰,宣布了三条法令,史书上称为约法三章。因此百姓生活如常,大得民心。”
“可是如今李王进入北京,情况如何?恰好相反!起初北京的贫民小户还盼望李王来到后开仓放赈,后来才知道漕运已断,李王来到后不但没有开仓放赈,反而大肆骚扰。北京的贫民小户,生活更加困难。至于畿辅绅民,人心不稳,思念旧明,这情形你是知道的,我不用说了。”
吴三桂说道:“李王差遣你们二位携重金前来犒军,希望我能够投降。可是我受先帝厚恩,纵不能马上高举义旗,却也不能失节投降。你们不日即返回北京,我如何回话?”
唐通和张若麒来到山海卫以后,经过白天与吴三桂及他的部下闲谈,今夜又一次进行密谈,完全明白吴三桂决无降意,所以这事情使他们感到确实难办。
唐通毕竟是武将出身,性格比较直爽,说道:“我同张大人奉命携重金前来犒军,尽力劝你投降。倘若你执意不肯降顺,我们也没有办法。只是李王因为等不到你去降顺或去一封投降表文,几次改变登基日期,使他的声威颇受损失,窝了一肚子火。倘若我们回北京说你拒绝投降,说不定李王马上会亲率大军来攻山海关。这山海关我清楚,从外攻,坚不可摧;从内攻,很难固守。平西伯,你可做了打仗的万全准备吗?”
吴三桂自从放弃宁远以后,宁远即被清兵占领。但宁远毕竟是他的故土,他家的庄田、故旧都在宁远。他知道多尔衮正在准备率领八旗精兵南下,打算从蓟州和密云一带进入长城。所以他认为只要能够推迟李自成前来进攻山海关的时日,事情就有变化,他就可以让清兵和大顺军在北京附近厮杀,他自己对战争作壁上观了。
但是他不能将这种想法说出口来,只和他的亲信副将杨珅交换了一个狡猾的微笑,然后向唐通说道:“定西伯爷,你说的很是。山海卫这座城池,从外边攻,坚不可摧;从里边攻,并不坚固。可是弟手中有几万训练有素的关宁精兵,善于野战。目前我退守孤城,但是我的粮饷不缺,至少可支持半年。”
“红衣大炮和各种大小火器,也都从宁远远来,既便于野战,也利于守城。定西伯,倘若战事不能避免,战场不是在山海卫的西城,也不是争夺西罗城,必定是在石河西岸。那里是平原旷野,略带浅岗,利于野战。自北京至山海,七百多里。我军以逸待劳,准备在石河西岸迎敌。”
“万一初战不利,可以退回西罗城。石河滩尽是大小石头,人马不好奔驰,又无树木遮掩,连一个土丘也没有。倘若敌人追过石河滩,架在西罗城上的红衣大炮和各种火器,正好发挥威力,在河滩上歼灭敌人。总而言之,天时、地利、人和,全在我这方面。我怕什么?李自成难道没有后顾之忧吗?他能在石河西岸屯兵多久?”
张若麒毕竟是读书人,从吴三桂的口气中听出来满洲人将要向中国进兵的消息,这正是他所担心的一件大事。他趁机会向吴三桂问道:“平西伯爷,沈阳方面可有向中国进兵的消息?”
吴三桂赶快回答:“自从我奉旨放弃宁远,率领数万将士保护宁远百姓进关以后,清兵占领宁远,不敢向关门进逼,双方相安无事。本辕所关心的是北京消息,不再派人打探沈阳动静,所以从沈阳来的音信反而不如北京。张大人,你在先朝曾以知兵著名,如今在新朝又受重任。你问我,我问谁?”
张若麒听吴三桂提起前朝的事,感到脸上微微发热。但是他断定吴三桂必定知道沈阳情况,随即又问:“伯爷虽然无暇派人打探沈阳方面情况,但居住在辽东,对满洲情况远比内地文武官员熟悉。据麾下判断,满洲人会不会乘李王在北京立脚未稳,兴兵南下呢?”
吴三桂略微沉吟片刻,用很有把握的口气说道:“我受明朝厚恩,今日只有决计讨贼,义无反顾。不论清兵是否南犯,一旦时机来临,我都要恢复大明江山,为先帝复仇,其他不必多言。但我同二位原是故人,共过患难,所以我不能不说出我的真心实话。请你们只可自己心中有数,回北京后不可告诉李王。为李王打算,他来山海关来找我的麻烦,对他十分不利。请你们劝他,他想用兵力夺取山海关决非易事,最好不要远离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