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正自悲泣,忽然听到院门响处,只见宝钗走出来了,宝玉、袭人一群人送了出来。待要上去问宝玉,又恐怕当着众人问,羞了他倒不方便,因而闪到一旁,让宝钗回去了,宝玉等人进去关了门,方转过来,犹望着门洒了几滴泪水。自觉得无味,便转身回来,无精打彩的卸了妆。
紫鹃、雪雁知道她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而且好端端的不知道为了什么,便常常的自泪自干。先前还能劝解,怕她是思想父母,想家乡,受了委屈,用话来宽慰解劝。
谁知道后来一年一月的竟常常如此,把这个样子看惯了,也就不理会了。所以也没有人理,由她去闷坐,只管睡觉去。林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像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三更多天,才睡了。
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等和大姐、香菱与众丫鬟们在园内玩耍,独不见林黛玉。迎春说道:“林妹妹怎么不见呢?好个懒丫头!这会还在睡觉不成?”
宝钗说:“你们等着,我去闹她来。”说着便丢下众人,一直往潇湘馆来。
忽然抬头看见宝玉走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一想:宝玉和林黛玉他们二人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况且黛玉素来猜忌,好弄小性子。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
忽然见面前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的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想要扑了来玩耍,于是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上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倒引得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的滴翠亭,香汗淋漓,娇喘细细,也无心扑了。刚想要回来,只听亭子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原来这亭子四面都是游廊曲桥,盖造在池中,周围都是雕镂隔子糊着纸。
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了脚,往里面细听,只听说道:“妳瞧瞧这手帕,果然是妳丢的那块,妳就拿着;要不是,就还给芸二爷去。”
又有一人说:“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吧。”
又听说道:“妳拿了什么谢我呢?难道是白寻了来不成?”
又答道:“我既许了谢妳,自然不哄妳。”
又听说:“我寻了来给妳,自然谢我;但只是拣的人,妳就不拿什么谢他?”
又回道:“妳别胡说!他是个爷们家,拣了我们的东西,自然该还的。叫我拿什么谢他呢?”
又听说:“妳不谢他,我怎么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妳了。”
半晌,又听答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就算是谢他。妳要告诉别人呢?须说个誓言来。”
又听说:“我要告诉一个人,就长一个疮,日后不得好死!”
又听说:“嗳呀!我们只顾说话,看有人来悄悄在外头听见。不如把这隔子都推开了,便是有人见我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玩笑话。若走到跟前,我们也看得见,就别说了。”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打开了,见我在这里,她们岂不臊了。况且刚才说话的语音,大概像似宝玉房里的红儿。她素来眼空心大,最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今天我听了她的短话,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还没有想完,只听到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妳往哪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
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到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吓怔了。宝钗反向她二人笑道:“妳们把林姑娘藏在哪里呢?”
坠儿:“何曾见过林姑娘呢?”
宝钗说:“我刚才在河那边看着她在这里蹲着弄水。我要悄悄的吓她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她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
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里说:“一定又是钻在那山子洞里去。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
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是遮过去了,不知道她们二人是怎么样。”
谁知道红玉听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让宝钗远去,便拉着坠儿说:“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
坠儿听了半天不言语。红玉又说:“这可怎么样呢﹖”
坠儿说:“便是听了,管谁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
红玉:“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她一听见了,倘若走露了风声,怎么样呢﹖”
二人正说着,只见文官、香菱、司棋、待书等上亭子来了。二人只得掩住这话,且和她们玩笑。
只见凤姐儿站在山坡上招手叫红玉,红玉连忙弃了众人,跑至凤姐跟前,堆着笑问:“奶奶使唤作什么?”
凤姐打量了一打量,见她生得干净俏丽,说话知趣,说道:“我的丫头今天没跟进来。我这会想起一件事来,要使唤一个人出去,可不知妳能干不能干,说得齐全不齐全?”
红玉说:“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我说去。若说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凭奶奶责罚吧了。”
凤姐笑道:“妳是哪个房里的?我使妳出去,他回来找妳,我好替妳答应。”
红玉:“我是宝二爷房里的。”
凤姐听了笑道:“嗳哟!妳原来是宝玉房里的,难怪了,等他问,我替妳说。妳到我家,告诉妳平姐姐,外头屋里桌子上汝窑盘子架底下放着一卷银子,那是一百二十两,给绣匠的工价,等张材家的来要,当面给他瞧,再给他拿去。再里头屋里床上间有一个小荷包拿了来给我。”
红玉办妥后回来,凤姐向红玉笑道:“妳明天服侍我去。我认妳作女儿,我再调理调理,妳就出息了。”
红玉听了,扑哧一笑。凤姐说:“妳怎么笑呢?妳说我年轻,比妳能大几岁,就作妳的妈呢?妳别做春梦,妳打听打听,这些人都比妳大的多,赶着叫我妈,我还不理了。”
红玉笑道:“我不是笑这个,我笑奶奶认错了辈数了。我妈是奶奶的女儿,这会又认我作女儿。”
凤姐问:“谁是妳妈?”
李宫裁笑道:“妳原来不认得她?她是林之孝的女儿。”
凤姐听了,十分诧异,笑问道:“哦!原来是她的丫头!”
又笑道:“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的。我成日家说,他们倒是配成了的一对,夫妻一双天聋地哑。哪里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妳十几岁呢?”
红玉:“十七岁了。”
又问名字,红玉说:“原来叫红玉,因为冲了宝二爷,如今叫红儿。”
凤姐听了,将眉一皱,把头一回:“讨人嫌得很,得了玉的便宜似的,妳也是玉,我也是玉。”
“上个月我还和她妈说,大家如今事多,也不知道这府里谁是谁,你替我好好的挑两个丫头我使,她答应着,倒把她这女孩子送了别处去。难道跟我必定不好吗?”
李氏笑道:“妳可是又多心了。她进来在先,妳说话在后,怎么怨得她妈?”
凤姐说:“既然这样,明天我和宝玉说,叫他再要人,叫这丫头跟我去。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
红玉笑道:“愿意不愿意,我们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有得见识见识。”
宝玉因不见林黛玉,便知道她躲到别处去了,想了一想,索性迟了两天,等她的气消一消再去也罢。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落了一地,因而叹道:“她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待我送了去,明天再问她。”
宝钗约着她们往外头去。宝玉说:“我就来。”
等她们二人走远了,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柳穿花,一直奔向那日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到山坡那边有呜咽的声音,哭得好不伤感。
宝玉心中想道:“这不知道是哪房里的丫头,受了委曲,跑到这个地方来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
听她哭道是:“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宝玉听了,不觉得痴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