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谢尔盖来了一趟,和文玢说了几句话,又过了一天李光瑞来了一趟,取走了文玢给她准备的学习资料。【手机用户直接访问m.dashubao.cc同步更新】
又过了一天,按照每隔三十六小时一次的预测方式,这一天她都不会发高烧,文玢打算在她住院半个多月后第一次离开医院。
清晨五点的时候她就醒来了,悄悄地下床拿着所有的衣物到病房的卫生间里换好,离开了医院。在路边的杂货店里她买了黑色的口罩和墨镜戴在脸上,以遮挡那些骇人的红色斑痕,然后她又回了趟家拿了些必要的证件,出门的时候正好碰到谢尔盖晨跑回来。
谢尔盖陪着她走了一段儿,在公交车站分别了,文玢乘上车,一直来到了那家记忆中的照相馆。
很久以前——或者说十一年之前,她在这里注册了会员,然而在这儿拍的为数不多的照片,都已经被她封存在书房那个上了锁的柜子的最深处,再也没有拿出来看过。
不过她依稀记得,这里的费用虽然昂贵,但化妆和照相技术却是可以信任的。
文玢推开玻璃的门,走进那间老照相馆,十年之前这里的装修还称得上是新潮,然而现在已然变成了怀旧风格。只不过由于服务质量确实颇有可圈可点之处,还没有被商业化的浪潮所淹没。
柜台的男服务员看到一个戴着黑色口罩和墨镜的女人突然出现,似乎是有些害怕,但还是礼貌地问她需要什么服务。
文玢对他轻声地说道:“你们还拍黑白照片么?类似于证件照的,或者说——遗照?”
那服务员面露惊恐,小声解释道:“对不起同志,我们这儿不提供遗体化妆服务。”
“不是遗体,能够给活人拍可以当做遗照的黑白照片么?”文玢问道,“需要化妆的?”
虽然并没见过有这样要求的客人,那位服务员还是点了点头,正好这时候化妆师和摄影师都在,他便带着文玢走进化妆间。
当文玢把口罩和墨镜摘下来的时候,那化妆师都惊呆了。那张原本应当很清俊的脸上布满了骇人的红色斑痕,像是干涸土地的裂缝般一直蔓延到颈部,而她伸出的手的手背上,也布满了这样可怕的红痕。
“这就是我需要一个化妆师的原因。”文玢淡淡地说道,仿佛那些伤痕并不是长在她身上。
那被吓呆的男化妆师机械地点了点头,感到他这份工作接得真是不容易。
拍完了各种可能会在墓碑、报纸亦或者吊唁仪式上用到的照片之后,文玢洗掉脸上、脖子上和手上的化妆品,又到这照相馆的档案室要求他们找出她原先在这里拍的照片。
这家照相馆一直会把会员在这里拍过的所有照片的底片留一份儿,只要有会员号和密码就能重新取出来。那位服务员按照文玢的要求把她原来的照片底片取出来之后,惊讶地发现那是一组十一年以前的结婚照。
当时那些照片还都是黑白的,直到萌萌出生才有真正的彩色胶片,而且也是只有寥寥几种颜色。文玢透过灯光把每张底片都看了看,就交给那服务员说道:“能麻烦你们把它们洗出来上色么。”
服务员叫来了摄影师,摄影师看了看,对文玢问道:“同志,您是否还记得,当时的服装和背景都是什么颜色?”
文玢想了想,那些鲜活的画面片刻便重新回到了她的脑海中。
“大红色的裙子,带金绣边儿的,红褐色的木椅子,背景是深蓝色,如海般的深蓝色。”文玢轻声说道,眼泪却不知不觉地从眼眶里滑落。
她以为她早已经忘记了,她以为她早就不会再痛苦了,然而并不是那样,完全不是。
那个叫青梅的男孩儿不是她喜欢的人,而且,这么俗气的名字,呵呵。只不过是由于她太不小心,高估了当时中国男孩子的自我保护意识,才让那男孩儿被卷进文家来。但是当时,她真的是打算和他过一辈子的。反正是谁都一样,她所真正喜欢的人,一个忙着演她的电影,一个忙着应付她的老父亲,还有一个虽然最心灵相通,却根本无法接受她。
那个青梅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孩子,不是世家出身,家里也没有什么别的高人一等的社会地位,而他本人只不过长得漂亮,却甚至连大学都没上过——这在当时的社会观念之下,也是很正常的现象。
她的母亲和父亲不希望她在这样一个没有什么可取之处的男孩子身上浪费时间,因为在他们看来,即使文玢勉强因为意外产生的孩子而和他结婚,以后过不下去了也多半儿要离婚的。然而以文玢对于人类的尊重程度,是完全不可能下手杀掉一个五个月按理来说应该已经有了感觉的人类的生命,并且也知道倘若她不和青梅结婚,他就不得不打掉那个最终成为了萌萌的孩子。
文家阻止不了她,文玢带着怀孕的青梅离开杭州回到她的老家北京。她重新修整了文家在北京尚且存留的一小块地,也就是现在她住着的这个小院儿,在院子里修了二层的小楼作为新居。至于以后会不会真的如同她母亲预测的那样忍受不了和他离婚,文玢并没有多想。
事实上也来不及她多想了。
因为青梅死了,留下她和萌萌。那时候距离他们结婚还不到半年,还没等到文玢对那个知识不多却美貌而温婉的男孩子感到厌倦,他就再也不在世上了,留下一个永远都不会褪色的、无比美好而令人心碎的印象。
当时的文玢觉得自己都快疯了,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什么是死亡?什么是出生?人类的灵魂,或者说意识,究竟是什么?为什么,那样高贵的人类的灵魂,就这样在她面前——让她眼睁睁地看着地——消失了?那灵魂去了哪里?那灵魂变成了什么?有序度变成了熵吗?
这让人如何能够接受!
于是文玢开始自我欺骗,把为数不多的照片封锁,带着萌萌离开北京到其他城市生活。她一度否认青梅的存在,倾向于抹去自己的那段记忆,仿佛只要这样她就不会因为那个美好而珍贵的灵魂的逝去,而感到悲伤和恐惧。
她以为过去了十年,她已经做到了,但事实上却并没有。
某些一直想要扔掉的记忆,却因此被更加牢固地封存在脑海的深处,一旦唤起则会引起灵魂中的海啸。
文玢放下手里的胶片,趴在照相馆档案室的桌子上,让眼泪默默地浸润黑色的袖子。
为什么呢,人类竟然会死去。这样多么荒唐,多么可笑,多么缺乏逻辑,可为什么呢,究竟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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