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川尽头, 被秘银撕裂的山体砸穿了盘山路, 白骨曝露。青铜棺也随着滚落的山石一同沉入水潭深处,地震过后,棺材盖被掀到一边, 露出阿洛津那张雌雄莫辨的脸。
眉心钉着暗红色的钢钉,这让他原本舒展秀气的眉目多了几分局促, 平添了妖异的狰狞气,他就像是被困在一个永远也醒不了的噩梦里。
山崖上,滚滚的乌云在夜空中汇聚, 遮住了透亮的夜空。因此正在收拾现场的异控局工作人员们没看见,悬在山巅的月亮起了一层血红色的毛边。
与此同时, 死寂的水潭深处,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了窃窃私语, 接着, 极细的吟唱声随着水波流淌过来,针尖似的围在青铜棺旁边打转。
水流也跟着旋转起来,激起无数细小的气泡。
渐渐的, 那些气泡聚拢在一起, 凝出了一个人形,踏着吟唱的节拍,那“人”围着棺材打转,唱一声,就在青铜棺上轻敲一下。
咚——咚——
青铜棺四壁开始渗血,那些血珠居然不和水相容, 并无视物理规律往下流,不时拐个弯,绕过什么,直到棺材四壁被血染透,隐藏的阴沉祭文才凸显出来。
吟唱和敲打棺材的声音越来越急,青铜棺每响一声,棺材里的阴沉祭文就清晰一分,接着,那些祭文像是活了一样,从四壁“游”到了棺材底,钻进了阿洛津的身体。
咚——
阿洛津手心的钉子轻轻往上一跳,他青白的手指跟着狠狠一颤。
气泡凝成的“人”伸出“手”,抚过阿洛津的额头,水声中夹杂着古老的巫人语,喃喃道:“他把我们永世封入赤渊,让世上只剩下庸常的凡人,为的是让这些蝼蚁偷生,把狼都杀了,只剩下羊,天下就太平了。看看现在,一群只得了几滴血的杂种竟也能被人前呼后拥,你说,可不可笑?”
咚——阿洛津腿骨上的钉子也松了。
“妖族败落了,你们就好了吗?巫人族、高山人、影人自以为是人,不都销声匿迹了?你们啊,连骨头渣子都要被人翻出来炸上两圈呢。”
青铜棺里发出让人牙酸的“咯吱”声,阿洛津眉心的钉子被血色的阴沉祭文一点一点顶了起来。
那气泡凝成的“人”俯下身,在阿洛津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人族的史书上没有你们的名字,傻子,几千年了,你都看见了。你们这些玩巫弄蛊的货色,怎么配得共享清平盛世?你那青梅竹马的兄长能杀你一次,还能杀你第二次还不醒!”
青铜棺倏地分崩离析,阴沉祭文像血一样从阿洛津身上扩散出去。
那水里的“人”轻笑一声,重新化成一把浮沫,飘飘悠悠地散了。
盛灵渊好半天才弄明白,这地方虽然叫“酒店”,却原来不是专门卖酒的。
此时已经是半夜三更,可大堂里依旧人来人往。
先是一群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妇人叽叽喳喳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个个戴着小黄帽,老妇人们争奇斗艳似的,围着五颜六色的头巾,远看,像一群雌雄颠倒的鸟类。
接着,不等盛灵渊看仔细,一个十分瘦弱的年轻姑娘又风风火火地跑过去,拖着个快有她半个人高的箱子,她举着手机,不知对谁说:“对我出差呢,这就回永安,夜里的航班您放心,上飞机之前一定让您看到最新版的方案!”
盛灵渊往左右看看,见那姑娘周围既没有护卫,也没有随从,所有人都对她熟视无睹,甚至没人帮她扶一把箱子。
他心里掐算了一下,从东川到永安,有千余里,深夜赶路,别说是个孤身一人的姑娘,就算是一小队骑兵,都得分外警醒。
盛灵渊一时都有点怀疑自己看走眼了,心想:难道这好像凡人的女子是个稀世罕见的高手?
“什么高手,一看就是个苦逼乙方。”宣玑“听见”他的疑惑,从同事手里接过房卡,随口说,“自己出差,没人接待,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当然要赶夜路啦,红眼航班省钱嘛哦,就是半夜三更才起飞的飞机——飞机您知道的,就咱们来时候坐的那个。”
盛灵渊讶异地目送着那姑娘的背影,见她在酒店大堂门口被夜风吹得哆哆嗦嗦,果然不像有什么神通的样子,然后过来一辆车,她随意伸手拦下,连问都不问一句,跳上去就走了。
“那是出租车,”宣玑说,“司机——哦,就是车夫,专门拉人的,按远近收钱。”
盛灵渊忍不住问:“她不怕吗?”
“怕什么,怕走夜路吗?那不知道,不过大家都这样,要讨生活嘛哎!”
正说话间,本地异控局的一个同事走过来,拎着几个大包。他们一行人又是“坠机”,又是在沼泽里就地十八滚,狼狈得没个人样,安排他们住宿的同事去取了点衣服和日用品过来,还从二十四小时店打包了点快餐。
同事说:“这都是咱们去年单位组织运动会发剩下的,本来总局领导过来,应该给大家伙买点好的,但也不知道您几位都穿多大号,怕不合适,这些反正都是运动服,大点小点的问题不大,先凑合凑合。”
“客气客气,帮大忙了。”宣玑跟人道过谢,又回头叫仍在发呆的盛灵渊上楼,一边走一边开了瓶可乐自己喝了起来,喟叹道,“啊,饥寒交迫,还是亲同事救我狗命——陛下,来一瓶?”
盛灵渊神色严峻地盯住了那瓶冒着泡的小黑水。
就这样,陛下“下凡”以后第一口人间烟火,就是“肥宅快乐水”,仿佛奠定了以后再也高不起来的生活格调。
“我给人说,您是我剑灵,现在只能先跟我凑合一宿了,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宣玑说着,把他带上了三十一楼。
酒店楼道很干净,也是富丽堂皇的土豪风,从电梯一下来,迎面就是一副傲雪寒梅图,头顶一片晃眼的水晶灯,陛下最喜欢脚下那条吸音的地毯,感觉“主人家”有心了就是房间排得太密集了些,有点尴尬——以盛灵渊的耳力,站在电梯井,他能听见临近几间房里的各种动静。
有个屋里传来惊天动地的呼噜声,那位好像还有点呼吸不畅,时不常地停上几秒,随时断气似的。
隔壁,一帮人正不知道玩什么游戏,七嘴八舌的又笑又闹,天都快亮了也不睡觉。
还有他右手边的房间里,一对狗男女正忙得热火朝天,话还不少,边干边聊,陛下现代汉语听力一般,也不敢说自己听准了,但连猜再蒙,他觉得这二位好像是在商量怎么药死彼此的原配。
被迫听他心里“实时播报”的宣玑刷房卡的手一哆嗦:“您还是赶紧移驾吧,陛下!”
好奇心怎么那么重,也不怕耳朵里长火疖子!
宣玑发现盛灵渊这个人,不管看到什么,神色都淡淡的,一脸处变不惊,绝不露出一点“刘姥姥逛大观园”式的少见多怪要不是心里连着“蓝牙”还没断,宣玑大概就被他糊弄过去了。
这位陛下进门之后,先不动声色地把每一样东西都摸了一遍,并迅速对它们的用途做了个大致推断。
别说,猜得**不离十,除了个别东西稍有误差——
“那是肥皂,洗手的,不是点心。”
“墙上的窟窿?那是电源不不不,没有安全隐患,家家都有,您手下留情。里面没有引雷符对,也不是肖征施的法,是发电厂统一配送的。”
“那是空调风口,不是不用堵,一般没人往里投毒。”
“水龙头里的水不能直接喝,不干净。”
宣玑说到这,听到盛灵渊心里想“起码没有药味”,遂沉默片刻:“您这是在侮辱我们的快乐水吗?”
说着,他义愤填膺地拆了一袋炸鸡。
盛灵渊在剑里的时候,见过宣玑在家做饭,那时他以为这小妖本领出众,又是一族的族长,平时生活“奢侈”些也没什么。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只见那些吸饱了油的肉被草率地罗在一起,也没个碗筷,一点也看不出名贵,外面还包着一层花花绿绿的皮,被宣玑撕下来随手团在一边。
盛灵渊捡起来仔细一看,震惊地发现上面居然有字!九州混战年代还没有纸,写字都是用简牍石板,非常隆重。就算是用树叶写字的巫人族,那些记录过文字的器物也都是珍贵神圣的这些人居然拿来擦油!
盛灵渊没吭声,却不由得一皱眉,心想:“别处奢靡成风就算了,这就太不成体统了。”
宣玑:“”
“我们不单擦油的纸上有字,有些擦那什么的草纸上也有字。都是批量印的,不是奢侈品。”宣玑叹了口气,“陛下,您不饿吗?”
盛灵渊想起方才那药味冲天的什么“快乐水”,矜持地一摇头:“唔,多谢,还是不必了。”
宣玑这小妖虽然自己有翅膀,啃起鸡翅膀也没什么“物伤其类”的感觉,毫不嘴软。那些黄澄澄的外皮不知道是怎么做的,十分酥脆,啃起来“咔咔”作响。盛灵渊耳边就跟闹耗子一样,陛下觉得盯着人吃东西有些不雅,于是打量起周遭来。
房间很小,是个所谓“标间”,两张雪白的单人床进门就能看见。床褥松软、衾枕洁净,即便以盛灵渊的标准看,也绝对不能说简陋了,可是偏偏又颇不讲究,顶上却又连个床帐也没有。
落地的窗是封死的的,但没拉帘,这里是三十一层,站在窗边,能眺望见万家灯火。
跟赤渊附近那小县城不一样,东川市是个大城市。辉煌的灯火下,连漫天群星也黯然无光,城市依山而建,大片的高楼随着地势连绵起伏,壮观极了,公路与高架桥盘根错节,被高挑的路灯勾勒出身形,看得人头晕目眩。
此时已经是更深露重,虽然不堵车了,但街上依然有不少行人。
酒店楼下就有个大剧院,正好有个歌星在这开演唱会,凌晨方才散场,一大群观众从里面涌出来,马路边上站满了晃着灯牌的小女孩,三五一群,又蹦又跳,比盛灵渊印象里,这一带山区的人口还多。
他忍不住被吸引到窗边,目不转睛地望着霓虹灯下的人群。
盛灵渊在看着窗外,宣玑则在打量着他的背影。就在方才那一瞬间,宣玑第一次在盛灵渊心绪里分辨出了一点正面的情绪,倒也谈不上很高兴,只是那些暗潮似的、不断涌起又不断被强行压抑的杂音暂时消失了。
宣玑“听到”他半带感慨半带疑问地想:“这里到底是有多少人?”
“东川啊?”宣玑叼着根薯条,想了想,“具体不清楚,我估计有千十来万吧。”
盛灵渊呆了呆,宣玑感觉他心里十分茫然,可能是想象力限制了他的数学,人皇陛下一时没能构建起对这个数量级的概念。
这罕见的糊涂让他有了点人味,宣玑忍不住笑了起来:“您真不想尝尝吗?要不然先去洗个澡也行,正好趁咱俩现在这倒霉状态还没过去,方便我告诉您怎么开淋浴——换洗衣服在那边的袋里。”
“那边那个喷头出水,往红的那边拧是加热水,另一边是加凉水那几个瓶里装的是洗发水沐浴液什么的,瓶子长得都差不多,里面装的东西我看也都差不多,随便挑一瓶抹完冲水就行”
宣玑给他指点着卫生间里的盥洗工具,盛灵渊自然能从他脑子里“看见”这些东西的使用情景,倒是不用废那么多话,挺省事,可新鲜东西实在太多,几千年过去,他生前熟悉的一切都被推翻,饶是陛下接受能力惊人,还是不免应接不暇,目光总是比宣玑的话慢上几秒,显得孤独又无措。
宣玑稍微顺着他的感受想象了一下,语气不由自主地柔软了下来:“其实都不复杂,用两次就习惯了有什么问题叫我一声就行。”
“嗯。”盛灵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目光从洗发水上挪下来,一点头,“好乖巧。”
“好吧,这还要强撑面子。”宣玑无奈地想。
这念头刚一起,下一刻,他就碰到了人皇陛下似笑非笑的视线。
宣玑心头一紧,立刻弹出一级警报,就听盛灵渊问:“我方才就想说了,你多大了,怎么这么容易饿?你们先天灵物不都从小就‘辟谷’吗?”
这句话好像一把稳准狠的钩子,宣玑一时没提防,放松过了头,猝不及防地被他勾起了无数记忆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