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马二凉,负责的则是最糟糕的一种猜测——他需要设法混入东培军专门负责处理几方士兵和敌方人员的尸体堆当中,仔细查探一番,看看大当家有没有可能已经和枫木寨共存亡了。
马二凉并不是一个如何迷信的人,在枫木寨里头混出头来的人,不管他再如何软弱无能,只是一个孬种,都总归还是有个两三斤胆的,不至于被一堆动不了的尸体给吓住。
只是,对于马二凉来,现如今最大的问题并不是那一排排躺在简易的床上等待处理的尸体可不可怕,而在于他就要如何做才能够靠近那处空间,又该如何做,才能够混迹于来往的人群之中,争取到把每一具尸体都仔细查验一次。
要知道,现在那些尸体身上都已经蒙头盖上了白布,虽然马二凉自己身上早在刚才就已经想办法换上了一套东培军士兵的衣服,但是如果就这么大大咧咧走过去,然后开始肆无忌惮地把每一块白布都掀开来看脸庞长的什么样,那么保证他最多只能看到前三个人,然后就会迅速引起在场其他士兵的怀疑,再然后……基本上也就没有然后了。
可是,如果不把蒙在那些尸体脸上的白布掀开,光是这么进去信步走上一圈再出来,那或许自己的确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却也注定不可能查得清楚大当家是不是其中的一个。看不见脸的查探法根本不靠谱,别一圈了,就算是走上十圈也注定是白费功夫的,这一点马二凉还没开始行动,就足够想得明明白白了。
所以,马二凉始终潜伏在此地动也不动,静静观察着不远处那些人的一举一动,试图从中寻找出什么破绽或者是规律来,好给自己接下来的行动提供一个突破口。他相信这样一个充斥着伤心和晦气的地方,这样一个死气沉沉阴森恐怖的地方,就算是这些个经年累月从刀光剑影中淌过来的汉,也不会喜欢一天到晚都呆在这个地方不离开的。
事实证明,马二凉守株待兔一般的策略虽然稍显笨拙,但确实还是很有效果的。方才那些人之所以来来往往那般热闹,一堆人在那一排又一排的白布中间来回穿梭,忙了个不亦乐乎,只不过是在奉命整理此次谈判席上不幸牺牲的将士遗体,还有此次彻底攻占打垮枫木寨一役中光荣地为国捐躯的英雄尸骨罢了。
牺牲的人自然不少;然而跟那些国与国之间的大战相比起来,这一次牺牲的人数自然就只能算得上是九牛一毛,同卫国军队的总人数相较而言的话,更是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了。
近百将士的遗体排列完毕,剩下的事情便要等候上级的进一步命令,据励王殿下还要亲自送这些英雄最后一程,那自然更加不是他们这几个的普通兵卒可以随意决定的事情。所以,大家只是把所有遗体摆放在此地,每个人都帮忙仔细地整理好遗容,蒙上白布,随后便纷纷撤离了此地。
毕竟他们再怎么也是随时准备要上战场的士兵,这里的事情不过属于打扫战场后衍生出来的额外工作,接下来他们自然都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活。
人都走光了,这个时候不动手,更待何时?
马二凉紧紧地盯着最后一个士兵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中,随后没有一丝迟疑,马上一溜烟便踏进了那处暂时停放近百具尸体的场地。
如果这个时候马二凉就有办法知道,被留在这里的尸体都是东培军和御林军战死的将士们,不要侯文力本人了,根本连一个枫木寨的弟兄都不存在的话,他肯定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而是掉头就走,那么乔清澜和励王想要找到并抓住他,或许还需要多耗费一些工夫和精力。
只可惜,马二凉不会知道这一切,也注定了不可能有人会好心地告诉他这一切。他既然无从分辨这里停放的尸骨都是敌方阵营的人,那么心里头自然而然便不能不抱着一丝希望,开始逐个逐个地仔细检查起他们的遗容来。
就在马二凉刚刚看完第一排的遗体,转入第二排继续寻找不久,追踪寻人能力高上一等的乔清澜,便敏锐地利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那一道躬身弯腰左顾右盼的,可疑的身影。
“不错,果然是他。他居然胆敢如此亵渎我卫国烈士的遗体,委实无法无天,死有余辜!”
励王是被乔清澜猛然站住脚跟的身影给提醒了的。待得他看清楚了马二凉究竟在做些什么的时候,登时间气不打一处来,简直恨不能直接冲上去,先抡上他十七八个大耳刮才稍微能够解气。
“马二凉很明显是在找人,若是清澜所料不错,他一定是猜测到了侯文力有可能已经死了,所以想看看那些遗体当中有没有侯文力的面孔。”
相比起励王的怒不可遏,乔清澜这个时候反而显得冷静得多。她毕竟不是皇室宗亲出身的皇王爷,向来也没有太多的自己是卫国人的觉悟,她现如今帮着卫国,只不过是因为她要帮的那个人正巧是一心向着卫国的而已。尽管她本人对于这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卫国烈士同样由衷敬佩,但论及此刻的愤恨,乔清澜自是远远及不上唐悟瑾。
“得不错,必定是这样。哼,这家伙果然是白眼狼,还想学关公身在曹营心在汉?好,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过五关斩六将的本事!”
励王冷笑了一声,旋即连身旁的乔清澜都不再多看一眼,便直接一马当先地走了出去。
在远远地瞥见励王身影的那一刻,马二凉的内心毫无疑问是崩溃的。
原本他还想着,或许只是巧合,励王的目的是想要来悼念这里的人,或者是打算到这里来办点儿其他什么事情,而自己伪装得这么好,他未必就能够看出来自己是马二凉。
只是,马二凉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励王大步流星,满面寒霜,以一条无比笔直的路线,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朝自己所在的地方走了过来,那等架势,那等气场,如果他不是来找自己的,而只不过是路过而已,那当真连鬼都不信。
于是,马二凉彻底慌了。这一刻,什么被三当家所深深感动而再度生发出来的对枫木寨的忠诚,什么大当家的知遇之恩和赏识之情,什么对出卖枫木寨的负罪感和想要将功补过的决心……一切的一切,在求生的本能和欲望面前,通通不值一提。
马二凉将手中刚刚掀起一半的白布猛地一抛,转身撒腿就跑,使出吃奶的力气,向着远离励王的方向拼命跑去。在这一刻,马二凉可以连绝望都顾不上绝望了,他根本也来不及思考一下自己的速度和励王的速度有没有可比性,自然更加顾不上多想在东培军的军营里自己就算能够跑得了一时,也注定不可能躲得过一世这样复杂的问题。
然而,对于早就已经走了背字运的马二凉来,凡事没有最绝望,只有更绝望。根本还没有等到励王带着满腔的怒火后来居上赶到他的面前,马二凉就先一步站住了脚跟。
不是因为马二凉忽然彻底放弃了所有的希望,抱着破罐破摔的想法站在原地坐以待毙,左右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二十年以后自己还是一条好汉;也不是因为马二凉突然想出什么法来,认为自己就算不跑也不至于被励王给捏死了;当然更不是因为面前突然冒出来一堵墙,把他直接给挡住了。
事实上,他的跟前的确出现了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再如何恐惧与不甘,也没有办法再度前行半步的事物。那不是一堵墙,而是比一堵墙还要难以跨越的一个人。
准确来讲,是一个女人。
一个阴魂不散,每一次出现都能够给马二凉带来一场可怕至极的噩梦的女人!
乔清澜就那样站在原地看着他,沉默着,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口来,也没有半点儿要靠近他,拿下他听候励王发落的意思。甚至于连马二凉在见到这张魔鬼一般的精致脸庞的时候,第一时间回想起的那两次生不如死的血逆之刑,乔清澜这一次竟然也同样没有任何想要第三次施展的意思,以至于马二凉都有些分不清楚,究竟自己看见的是她,还是一个幻影。
既然心中渐渐起了怀疑,那种种本能的恐惧和逃生念头便都在一刹那间通通再度冲了出来。抱着那最后万分之一的,几乎等同于自欺欺人一样的侥幸,马二凉再度向前跑去,而且这一次是发了疯似的直冲向不远处站定不动的乔清澜。
这一次发力奔跑的时候,或许是脑中巨大的绝望和希望同时存在并且彼此剧烈冲撞的结果,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几乎陷入了一种相当玄妙,宛如癫狂一般的境地里,于是奔跑的速度简直如同骑上了千里马一般,竟然比起方才全力逃命的时候还要更快上三分,不过撒开腿跑了几步,眼看着就当真要横生生撞上乔清澜了。
乔清澜看着他的眼眸不曾有过丝毫转动,然而其中所蕴含着的意味却发生了变化。随着两者之间距离的迅速缩,马二凉看得也越发清晰起来,他分明在乔清澜的双眸之中捕捉到了一丝奇异的神色,那种眼神的含义,竟让马二凉一时之间有些形容不出来。
到了下一刻,他便恍然明白,这种奇异的眼神,原来是乔清澜看向自己时带着三分唏嘘,却又有三分残酷的怜悯。
这个比鬼还要像鬼的可怖女人,这会儿居然怜悯我?这究竟是那个女人真的良心未泯,还是自己的错觉?
马二凉不能明白乔清澜为何会有这样的目光出现,她也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想明白了。就在他意识到这道目光是什么意义的同一瞬间,乔清澜出手了。
她没有拿出那标志性的五指一握,第三次激发马二凉体内始终蛰伏着的血逆之力,也许当真是乔清澜对马二凉的那一丝同情心在发挥作用,让她面对着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马二凉,还想保留下最后一丝所能给予的善意。总之,乔清澜选择了屈起食指,指尖抵在拇指的指肚上,随后轻轻一弹,空中突然响起了一阵虽然并不算嘹亮,却凌厉十足的呼啸声。
这阵呼啸声毫无征兆地传入马二凉的耳中,与此同时,他的右边腿上猛地一痛,右脚一软,正在全速向前奔跑的身顿时完全失去了应有的平衡,就这么踉跄着歪着身跪倒在了地上。
待得乔清澜和励王这对无敌的夫妇在他身边聚拢汇合,励王出现在他的正前方,而乔清澜也绕到了他的后方随时等着截人的时候,依旧单膝跪在地上的马二凉彻底明白——
自己早已注定见不到明天从东方升起的太阳了。
“我是你们第一个抓住的,还是最后一个抓住的人?”
自己必死无疑,这个事实让马二凉整颗心如坠冰窖。可是在这个时候,他也不可能忘了自己的堂叔和三当家,虽然基本已经可以猜到结局,却还是不愿意放过最后一丝或许他们逃跑成功了的渺茫奇迹。
“你是第一个,不过放心好了,东培军军营已被本王下令严密封锁,他们出不去的。”
果然如此。马二凉面带凄色,无比嘲讽地笑了一笑,也不知道他究竟实在嘲笑自己,还是嘲笑虽然眼下尚未落,但也不过是时间早晚的区别的马立侨和三当家,又或者,他其实是在嘲笑站在自己眼前的,将一切都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励王。
“你们打算再对我用刑么?来奇怪,你分明早已见到我了,为什么不施展那所谓的血逆之法?”
马二凉看着乔清澜的眼睛里,切切实实充斥着疑惑。在他看来,今日的乔清澜表现得与平常似乎有哪里不大一样,具体究竟是哪里不一样,马二凉却又一时半刻之间有些不上来,于他而言最为明显的变化和最大的不解之处,毫无疑问便是那让他畏之如虎的血逆之法了。
“没有这个必要了。”
乔清澜也难得有一次在面对着马二凉的时候,连励王的正脸都不看一眼,就直截了当自己做出了决定和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