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个建议却还有另外一桩变数,就是那五支马队的归期。六日之前,南杨郡的那支马队才刚刚在此地完成此行的任务,六日之间,他们即使马上不再驼有重物,归程的时间将会比来时缩短许多,但是区区六日,只怕也很难抵达国都。
万一太子传过来的消息是“五支马队无一复命”,而事实上只不过是那五支马队都还在回程路上而已,这岂不是闹了一个天大的误会,更生出许多无谓的事端来?
“按照路程计算的话,南杨郡的马队六日前就已经到达此处,再加上加急文书送至国都的时间,想来等到太子殿下看见父皇的文书之时,那五支马队只要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就都应该已经回朝复命了。更何况太子殿下也是聪慧之人,他当知父皇的圣意为何,即使五支马队真的尚未回到国都,太子殿下也会说明情况,定然不会让父皇生疑误解的。”
励王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晟王,终究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前边的那一通说法,听起来都没有任何的问题,然而到了最后一句,听起来却似乎多了一点儿隐隐约约的暗有所指。
晟王将太子捧得极高,仿佛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太子都不知道也没有关系,只要父皇修书一封,纸上写了一行“欲查实五支送粮马队是否皆已复命”,太子殿下就能够隔空猜想出远在万里之外的南境大致上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进而弄明白父皇的用意,再给予能够令父皇满意的回答。
但是唐悟瑾很明白,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要说太子殿下了,就算换位思考,易地而处,那么无论是自己还是晟王,只怕都很难保证自己可以做得到这一点。
晟王到底不愧是晟王,这种时候也不忘记想方设法地给太子挖个坑,设置几个障碍物,好叫他惹上一点儿不大不小的麻烦,顺顺利利地闯过来了就算是太子运气好,闯不过来那就是他晟王撞上大运了。
看来,如果父皇赞同了这个提议,决意修书一封去让太子忙活这件事情的话,自己也该想个什么法子,找机会同样写一封密信去给太子提个醒儿了。再怎么说,自己现在也是太子党里头一等一的得力干将,旁的不多说,只提这些年来太子对自己的高度信任,就很值得自己去给他提这个醒儿了。
跟着晟王同行了一路,若是连这么一点小事情都没有做的话,只怕等到自己再度返回国都之时,便再也没有颜面如往日那般去东宫见自己的这位皇兄了。
至于如何传递密信的事情,励王并不担心。这方面他还是有些手段的,即便如今身处人生地不熟的南境五郡之中,他也绝对有这个信心能够办得到——只要他想做的话。
晟王的分析一直都有理有据,的确很难不被他说服,这一点就连圣上也不会例外。若有所思地缓缓点了点头,圣上再度前前后后斟酌一番之后,终于还是正式应允道:
“也罢,就按悟嵩你说的办吧。如今看来,想知道赵明义所言是真是假,也只有等到确认那五支马队的下落,与负责传旨之人和运粮之人问询过后才行了。”
如果等到太子的回信,还是不能够彻底辨别清楚真相的话,那么最后的一招就是对质。圣上并不大相信派遣出去的那五支队伍,会有全军覆没得非常彻底的情况出现,想来就算事情果真如悟瑾所言,那么遭到袭击的队伍当中,怎么也应该会有那么一两个人生还的。将那一两个幸存者找出来,两相对质之下,圣上绝不相信到了那一节,还不能解了这个谜团。
就算是这最后的准备,在圣上看来能够派上用场的几率也很小,最大的可能和希望,当前自然还是着落在太子身上,只要太子说得足够明了,想必便足以水落石出了。
“来人,将赵明义暂且禁于家中,未得朕的允准,任何人不得前往看望于他,也不允许赵明义及家中所有人等擅离家中半步,一应起居,由南林郡府衙另行调派人手全权负责,如有违令者,立斩不赦!”
赵明义原本想着,就算圣上英明神武,未曾彻底查清真相之前不会随意定自己的罪,但是恐怕牢狱之灾是躲不过去了,至少在太子殿下的回书从国都传回来之前,他十有八九都是得现在大牢里头蹲上几天的,就算是太子殿下的回书能够力证自己的清白无辜,那么究竟是能够当庭释放官复原职,还是离开了大牢也戴不回乌纱帽了,只怕仍是两说之事。
想不到圣上竟然如此仁慈,虽说也是幽禁,却只是将自己软禁起来,不仅没有坐牢,甚至于都不需要更换居所,竟然还可以继续住在自己家里头,只是杜绝了自己和外界的来往而已。如此待遇,已然不可谓不优渥,不由得赵明义不喜出望外,感恩不尽了。
折腾出这么一摊子事儿来,虽然一时之间还没能得出一个结果,然而在另外一些方面来看,此行的动静委实够大,折腾出的效果也绝对已经足够明显了。
都根本就不需要去做什么调查了解,明察暗访,圣上等人便足以心知肚明,在这一出大戏唱过之后,所谓的微服私访,就已经变成了一个历史,甚至于可以说是一个笑话了。即使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圣上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次的行动至此宣告夭折,另外三个郡城不去也罢,反正就算是去了,也肯定失去了微服私访应有的效果了。
当然了,如果要说圣上对此很是后悔,恨不能时间倒转,那么他就定然不会如此大动干戈打草惊蛇,那也绝无可能。
在决定如此行动之前,圣上就已经充分考虑过了一系列的后果,然而此事非常严重,原先认定赵明义贪污枉法,这就已经是足以动摇国政的事情了;而现在更是发现,有可能连皇家御赐的赏粮都被人中途给劫了道,如若此事得到证实,那么性质必定更加严重。
若是不能够妥善处理,严惩首恶,杀一儆百,借此整肃江湖草莽,威慑那些整日里只讲意气不守法则不受约束的所谓各路英雄豪杰的话,只怕卫国的社稷早晚都得被这群刁民给掀翻了。
圣上丝毫也不怀疑,如果自己真的秉承着暂时不要打草惊蛇的想法,暗地里再度进行调查,想要进一步确定此事究竟是何人之过,赵明义中饱私囊的表象背后,究竟是否还另有玄机和苦衷存在的话,不要说今日便能够得到一个有可能是真相的惊天消息,只怕等到下个月都不见得能叫自己给查出来。
再说了,站在先时的立场上,既然都已经觉着那批赏粮一定是叫赵明义给贪墨了,他们又如何还会再想着继续调查呢?毕竟皇家派遣的马队被劫这样的事情前所未有,若非赵明义坚称自己一切不知的话,肯定是任何人都不会想到那一步去的。
相比之下,微服私访的半途而废,无疑就只是一桩小事情,根本无伤大雅的了。
不过,尽管身份已经暴露,但好不容易千里迢迢来一趟,另外三个郡城也不能就这么轻易算了。圣上返回住所之后,几乎独自在房中思索了一夜,最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让其他三郡,也就是南星郡,南桐郡和南江郡的郡守在两日之后全都赶赴南杨郡,前来此地面圣述职,尤其是这一次圣上亲自颁布的与民同贺,给南境五郡的各家各户颁发赏粮的事情,必须详详细细地向圣上汇报,不得有任何欺瞒伪造,否则严惩不贷。
虽然这样一来,那三个郡守都有了准备,效果肯定是比不上在南林郡时纯粹彻底地微服私访时那么好,不过这也已经是当今情况之下,圣上所能够想到的最好的弥补法子了,而且有了南林郡的赵明义作为范例,如今圣上又特意再度强调了一次赏粮一事,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提醒,也可以理解为一种警告。
如果他们先前还有没有做好的工作事项,经此一警告便于两日内加班加点连夜处理妥当,但求两日之后面圣之时,不会落得如赵明义一般,甚至于比他还要更加凄凉的下场的话,从某个方面上来讲,其实也称得上是一件好事儿,毕竟不论如何,百姓该得到的恩赏都得到了,该办妥的政务也能够办妥。
当然了,这边八百里加急文书也绝对不能耽搁。次日一大早,圣上就已经写好了绝密文书,自有底下的人负责去与专门负责送信的驿兵交待任务。
而当圣上的两道不同命令,分别以不同的载体和传递方式,送往不同的地方之后,接下来的这两日,倒是变得暂时清闲了起来。既是如此,圣上当然也不是那等一心扑在政务上,除了家事国事天下事以外就什么都不想多加理会,哪里都毫无兴趣的枯燥之人。左右难得有了此等空闲时光,圣上自然是要在地方官员的招待下,四处走走看看,逛逛玩玩了。
负责招待圣上的人,毋庸置疑是那位等着告老还乡的老郡守。他原本是没什么奋进的心气儿的,只是因为人很怂,所以这些大人物一个都不敢有丝毫怠慢,才强迫自己必须事必躬亲,务须将所有大小事情都安排妥当。然而这几日招待下来,老郡守虽说整个人累得都瘦了一圈儿,但却貌似给圣上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
尤其是经过了南林郡郡守赵明义一事之后,对于这位六日前才接到圣旨,待得他们到达此地之时,就已经将赏粮一事全部办理得妥妥帖帖的林渭郡守,圣上的欣赏程度显然是更上一层楼,如果说先时还只是暗地里存着三分赞许的话,那么现在的圣上就已经有所表示,渐渐地将这份欣赏摆到明面上来了。
虽说圣上只是有了些许暗示,未曾当面直白称赞,更未曾轻易许下要升官加俸的恩赏,但是仅仅如此,对于本来一心等着退位让贤,自己回老家颐养天年的林渭来说,依旧是一个巨大的刺激和鼓舞。能够得到上级领导的欣赏,这本来就是一桩相当振奋人心的事情了,更不要说这个上级领导还是当朝天子,换了谁,谁又能不为之心神激荡呢?
林渭的那一颗早已平静如死水一般的心,忽而又被一石激起千层浪,变得活泼跃动了起来。
圣上和晟王励王等人对林渭并不算熟悉,或许看不出来他一如既往尽心尽力的表象之下,潜藏着的内心泛起了怎样的惊天骇浪,然而春禾这样在郡守府中服侍了不少年月的人,却或多或少地都能够感觉得出来,近几日他们的林大人,似乎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不过,林渭在政务国事上没有什么建树,也没有太大的心志,可是在管理自己的府邸一事之上,却显得颇有些心得。最令乔清澜心中暗叹不已的一点,就是这些下人们不分男女老少,个顶个儿地能说会道,同时却又能够管得住自己的嘴巴。
要一个人能说却懂得什么时候该说,这一点听起来似乎不难,然而真正做起来才知道不易。单只这一点,乔清澜便早已明白,这个老郡守绝对不是庸才,他只是不想做而已。如果在他年轻的时候就有了这等心气儿,这会儿就算不至于封侯,至少二品以上大员之中,少不了他的一席之地。
而这一次,对林渭并不熟悉的一干人等当中,同样是乔清澜第一个看出来,他短短几日之间,似乎变化不小,甚至于可以说是脱胎换骨了。
“有么?”
励王一边熟门熟路地解着墙壁上的机关,一边还抽出两三分空余心思,略略思索了片刻,而后微微歪过头来,道:
“好像是这样,被你这么一说,那位林大人这两日看起来,确实是要比前两日我们刚到那会儿精神多了。”
“不知道林大人是不是被赵大人的事情给刺激到了,害怕自己也步了赵大人的后尘,要被迫留在自己家里头七上八下地等待判决结果,过这等朝不保夕的日子,所以这两日招待父皇的时候格外精神抖擞,拿出了浑身解数,只求能够令父皇龙颜大悦。”
励王哈哈一笑,随意地点了点头,道: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也说不定是他突然间开窍了,知道虽然人老了老了,但是能够在卸任之前得到父皇的看重,那也是一桩美谈。反正他肯卖力干活儿,这肯定是好事儿,只要父皇能满意就行,我们就别跟着瞎操心了。好不容易才有这个机会给我们自由活动,不用跟在父皇身后乱晃,林渭的事情留着回去再谈吧,现在别多想了。”
说话间,励王已经成功打开了地洞的出入口。
空出这两天的时间,对于不少人而言无疑都是一桩大好事情。圣上能够偷得浮生半日闲,而对励王来说,最大的好处无疑就是终于有了一段相对完整的时间,可以做些自己想做,然而并不能够让除了乔清澜以外的其他任何人知晓的,绝密之事。
虽说之前一直都计划着找一个夜晚前来此地,并且给自己寻找罗列了好几个理由,诸如夜间行动隐蔽性强等等等来说服自己夜里比白天好得多,然而实际上,励王自己心里头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用来自欺欺人的借口而已。
夜晚行动或许当真有千般好,可是却有一个根本避不开的大问题横亘在前头,那就是乔清澜和励王二人都住在这郡守府内,父皇就住在另外一进院落之内,晟王则住在对面的另一处厢房中,几个人彼此之间的距离都不足百步之遥。
一到夜间,用过晚膳之后,虽说是各回各屋,然而但凡哪个屋子里头有了些许动静,就算是励王和乔清澜这小两口吵起来了,只怕都足以惊动父皇和晟王。
况且,住在这郡守府内的可不只是圣上和晟王这两个家伙,还不能忽略了林渭,以及府中的各路丫鬟小厮。毕竟这里说到底也是林渭的地盘,此次行动除了圣上身边携带有贴身服侍的随从宫女以外,晟王和励王都没有可用之人,每日里过来伺候他们日常起居的全都是林渭府中的下人,譬如春禾。
这些下人再如何训练有素,再如何不会多嘴多舌,他们也都是林渭的人,他们在别的地方或许会懂得三缄其口,然而面对着自己的顶头上司,却是谁也不敢保证他们依旧会保持沉默是金。就算厢房内的动静有幸地没有引起父皇与晟王的注意,也难保春禾等人同样不会知晓,而他们发现异常之后会如何作为,这绝对是极其难以控制的一大变数。
所以平日里,乔清澜和励王在自己的厢房之中讨论天南地北各种事情的时候,说话的音量都会下意识地加以控制,根本就不敢如同在励王府内一般,肆无忌惮地想怎么说便怎么说。
连说话都有所束缚,更何况还是两个人趁着夜幕降临,想要双双跑出郡守府,不与任何人汇报地私自行动呢?想要避开郡守府内的所有耳目,争取悄无声息地潜出郡守府,探过那处地下据点之后再无声无息地重新溜回来,整个过程都不惊动任何人,这一点并不是一定做不到,可是难度系数可想而知,如非万不得已,励王自是不愿意冒此奇险。
他曾经也想过,留下乔清澜一人在府中策应掩护,自己一人前去探查便可;然而想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且莫说自己的提议能不能令乔清澜接受,即令乔清澜真的接受了,但只要引起旁人的猜疑,他们首先要确认的肯定是自己身上有无异常情况发生,如若问话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进屋瞧不见自己的人,那么留下乔清澜一人,她只会更加危险。
不过,现在已经不需要再纠结什么了。有了整整一天随意行动,想去哪儿去哪儿的时间,对于励王二人来说无疑是意外之喜,而他们也绝无可能浪费这一次的大好机会。一路顺畅通行无阻,本来这条旧宅密道就是数十年未曾有人启用过的,如今萧痕宇等人又得到了乔清澜事先的吩咐,要他们对励王的行动做到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如此一来,萧痕宇就更加不可能在明知道励王一定会走这条旧宅密道的前提下,还特地派几个人盯着这里了。
这一路的发展全都在某种你知我知谁都知唯有励王一无所知的默契之下顺利进行着。棋局的机关破解了,地下据点的暗门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开启了,两个陌生人溜了进来,旋即在整个据点范围内展开了详尽细致的暗中查访,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叫励王“意外地”发现了这里的地下据点,竟然便是暗羽盟的势力范围。
再然后,查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的励王便预备撤退了,陪着励王溜达了一路,眼看着马上就要尘埃落定,这一趟便可以就此无惊无险无波无澜地安全度过了的乔清澜自然对于撤退一事没有丝毫异议。就在二人都开始沿着来路往回潜行的时候,不知从哪个方向飘来的声音,却如此准之又准,巧而又巧地钻进了励王和乔清澜二人的耳朵眼里头——
“你能确定吗?”
“属下已经查实,可以确定这批雇银就是卫国皇帝颁发给南境百姓的赏银。”
卫国皇帝?南境百姓?赏银?!
乔清澜和励王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的双眸之中看到了意外之至又惊诧之至的目光。毋庸置疑的,这句话一出,他们二人便都再也走不动道儿了。
之前乔清澜虽然是第一个想到,南林郡的赵明义郡守大人没有见到马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