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父皇提及此节,以唐悟嵩的聪慧程度,自然一下子就能够推测出来,父皇所说的所谓不只有他一个,所指之人肯定十有八九是唐悟瑾了。
毕竟再怎么说,林渭也一定不可能会在父皇的考虑范围之中,更加不会被父皇拿来和自己做并列的。
关于唐悟瑾身上有伤的事情,唐悟嵩还真的并不完全知晓。他那个时候确实有注意到,唐悟瑾在护着自己向望海楼之外突围的过程中,仿佛确实是挂了彩,而且和自己分别的时候,他的行动也似乎略有滞碍。不过唐悟瑾在他面前并未曾提及什么,所以太过具体的事情,他并不知情。
那么问题来了:这会儿,自己到底是该说自己知道的好,还是不知道的好?
唐悟嵩一时半刻之间没能够拿定主意,然而他的短暂沉默落在父皇眼中,却已经代表了最为切实的答案了。
“也罢,既然你对此事知之不深,那朕就换一个问法。你告诉朕,你身上的那几道皮肉伤,会不会影响你的行动?”
唐悟嵩被父皇问得一噎,心里头一时间砰砰直跳。
父皇询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所展现出来的语气和态度非常明显,莫说是唐悟嵩这样的人精了,就算是换了其他任何一个普通人,只要耳朵没聋,脑子也正常的,都不可能听不出来圣上这句话所蕴含的意味。
说实话,唐悟嵩的伤没有他自己极力想要塑造出来的那么严重,但却也没有父皇所想像的那般轻微。要说连累得他困倦不堪,支撑不住必须去睡一觉才行,那肯定不止于,但是要说腿上被划出那么长一道创口,还能够如常行动的话,自然也办不到。
只是,父皇这样问了,他该如何回答,事实上就已经失去所有的转圜余地了。
“儿臣身上的伤并无大碍,烦劳父皇挂记,儿臣惶恐。请父皇放心,儿臣只需稍作调养数日,应当便能基本痊愈了。”
“既然你身上的伤并不会碍事儿,为什么同样是皮肉伤,悟瑾就能不顾一切,策马出城来见朕,而你非但出不了城,而且还连半个官兵都派遣不来,自己还得提前回去睡大觉?”
父皇越说,双颊的肌肉便绷得越紧,看起来已经很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姿态了:
“想不到你唐悟嵩的性命身子,竟然如此金贵,不仅你的皇兄悟瑾及不上你半分,就连朕也要屈居于你之后啊!是不是?啊?!”
“父皇明鉴!儿臣绝不敢如此放肆!”
晟王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从父皇口中听到如此之重的话语。更加可怕的是,自己先前的种种自我安慰,如今已经全然宣告报废了,因为晟王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偏生就这么毫无遮拦地发生在了他的眼前,听父皇这样冷冽的言语就知道,父皇即令不是完全认定了自己就是故意拖延援兵救驾的时间,也至少是深度怀疑此事了。
一时之间,晟王肝胆俱裂,内心彷徨恐惧至极,跪伏在地面之上的身躯都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或者说看起来更像是在不断地抽搐着,就好像他本人突然间发了羊癫疯一般。
虽说他本人确确实实就是如此放肆的,但当着父皇的面儿,他却绝对不敢也不可能会轻易承认。
唐悟嵩虽然在第一时间就非常利索地做出了决定,自己必须打死也不承认自己有任何想要懈怠,甚至于是故意陷父皇于危险之中而置之不理的念头,然而此刻父皇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令唐悟嵩心头发紧的人。
唐悟瑾,这个忠诚的太子党,自己的死对头,他从旁听着自己的辩驳之语的时候,又会做出怎样的举动来?
如果说,唐悟瑾非但不会从中作梗,想尽办法地挑拨自己和父皇之间原本就出现了重大裂痕的关系,反而还会看在大家都是同一个父亲的兄弟的面子上,帮自己多说两句好话,唐悟嵩绝对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的。
除非唐悟瑾是明面儿上摆出一副老好人的模样,暗地里却用美言的方式来变相挑拨自己和父皇之间的父子亲情和君臣之谊。如若唐悟瑾当真那样做了,唐悟嵩绝对是可以理解,也丝毫不会感觉意外的,只不过一想到唐悟瑾这个惯常吃猪扮老虎的家伙,这么多年包装自己的绝妙手段,和这段时间以来的迅速上位,唐悟嵩就不免心头凉飕飕的。
他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如果真正要在皇兄皇弟们之间寻出一个自己的劲敌的话,太子肯定是要排在唐悟瑾之后的。甚至于唐悟嵩也已经想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下来,以太子那样怎么看怎么都是资质平庸的家伙,却始终地位稳固,应对自己各种明枪暗箭的时候,往往能够发挥出不可思议的本领来。
十有八九,太子每一次精彩的防御和进攻,背后都少不了唐悟瑾的出谋划策。
不过,在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另外一个问题却随之出现,并且始终困扰着唐悟嵩,直至此刻他也依然没能够想明白。
既然唐悟瑾有着如此过人的本事,他又到底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坚定不移地要成为太子党的一份子,甚至于为了能够帮助到太子,同时又不会令他自己的风光过于吸引父皇的注意力,从而无形之中给太子带来压力,变成了太子的劲敌,唐悟瑾不惜将自己从头到脚都费心包装成父皇最不喜欢的那种风流废物的形象,隐身于幕后,全心全意地辅佐太子殿下?
这种对太子殿下的极度忠心耿耿,乃至于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付出自己的所有来辅佐储君的行为,对于唐悟嵩这样,从来都是野心勃勃为夺嫡,在至尊皇位面前,非但太子只是一块绊脚石,就连父皇在必要时刻也可以绝然抛弃的人来说,根本就是不可想象,也无从理解的。
但是,眼下已经不是细细探究到底为什么唐悟瑾会对太子如此死心塌地,鞍前马后的时候了。眼下对于唐悟嵩而言,最要紧的一件事情,不外乎是如何才能够过得了今夜在父皇面前的这一关。
其实,唐悟嵩心里头在不断地各种陀螺式转动着的时候,唐悟瑾自己的脑袋里头也并不是一片空白,毫无想法的。
事实上恰好相反,尽管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座石雕,将自己的存在感下意识地降到了最低点,但是他的大脑神经细胞却是空前活跃,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已经来来回回地斟酌思考过无数遍,自己到底该如何才能最好地发挥自己的作用了。
毫无疑问的一点是,唐悟瑾肯定不会乐意让唐悟嵩好过的。从他刚刚意识到唐悟嵩有可能居心不良的时候开始,他即令避免不了本能般的,对自己这个兄弟的愤懑和痛惜,但在这一点上,他却绝对称得上是坚若磐石,随后所发生的所有大小事情,都没能够动摇他一开始就做好的那项决定。
他的决定就是,即使没有办法做到利用这一次的机会,将唐悟嵩彻底打回原形,叫他亲王之位一朝丧,从此远离政治权力中心,并且终此一生都绝对不会再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参与夺嫡的机会,也一定要让他元气大伤,损兵折将,一条命怎么也得整掉他半条才不虚此行。
对于能不能够完成如此庞大宏伟的计划,唐悟瑾还是很有信心的。这一次的机会并不是他和太子密谋之后,千方百计设计出来陷害于唐悟嵩的,而是唐悟嵩从一开始,就居心叵测在先,是他自己主动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过,自己只不过是见招拆招,想法子破解掉他想将自己和父皇所置的绝境,而后再翻过来反将他一军罢了。
不论从前如何,至少这一回的自己,绝对是光明正大地用他犯下的罪过和应得的狭长来对付他,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的。
可是,主意虽然定了,在行动上应当如何具体实施,却是一桩很值得研究思考的事情。父皇早就知道自己是坚定的太子党,而且眼下的自己既然已经晋升为五珠亲王,那么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太子党中坚力量,也必然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心腹之人。
太子与晟王之间的党争也并非一日两日了,自己如果直接同父皇提及唐悟嵩图谋不轨,必须严惩不贷,那么父皇哪怕对晟王失望透顶,兼且已经隐隐然产生了三分恨意,只怕也会在第一时间联想到党争一事的。
那么,父皇会不会出于制衡东宫力量,以免令太子的存在有朝一日危及皇权的考虑,即令是晟王犯下如此必死之罪,也仍是网开一面,只为留下这颗可以牵制太子的棋子?
尽管按照寻常道理来看,父皇不大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对意欲置他于死地而不理不睬的晟王还能够饶恕一条性命,甚至于仅仅只是为了制衡一下太子殿下,就能够忍受这样的一个人继续留在他七珠亲王的位置上,但励王还是不能不防。
励王也并非没有想过,是否要表面上乔装成替晟王说话的样子,暗地里则是设法进一步地刺激父皇心头喷薄欲出的滔天怒火,可是仔细谨慎地思索了一番之后,励王最终却仍是选择了一句话都没有说。
并不是励王在斟酌犹豫的过程当中,心里头对晟王起了三分恻隐之心,以至于不忍心当真对晟王行落井下石之举,他若当真是这等心慈手软,滥施同情心的软善之人,只怕都不见得能够活得到今日。
之所以迟疑着不敢随意开口行动,那纯粹是因为励王没有把握而已。他一向都是自忖口才不错之人,而他本人于口舌一道之上的功夫,也的确足以打败许多人。但是他对于自己口头表述能力的认知还是十分清楚而且清醒的,不会妄自菲薄,也不会妄自尊大。
励王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自己根本就没有把握,确保自己一定能够做到在父皇面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而且还能够同时保证父皇察觉不出其中的猫腻所在,对自己不会产生任何疑心,百分之百能够按照自己所希冀的那条思路往前走。
这么多年来,唐悟瑾每日里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揣度圣意。跟他一样的人不在少数,然而许多人在揣度了这么多年的圣心皇意之后,就自以为自己对圣上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一抬手一投足,都已经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部研究透了。
他们自以为自己可以完全把握住圣上的心思,于是常常根据自己的猜测做出各种各样的事情来,以迎合与讨好圣上。
可是,励王在这一点之上,却始终保持着最为清醒和保留性的认知。他坚信自己对父皇的心思了解得再多再深,也不过就是相较于其他人而言的某种程度而已,断然不可能真的可以把父皇的心意完全吃透,做到让父皇所有的言谈举止,包括每日里所下的每一道圣旨,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
如果父皇的心意当真可以如此容易就叫人猜透的话,那他又凭什么还能够稳坐在这高高的皇位之上呢?
所以,既然圣心从来难测,那么在凡是涉及到圣意的事情之上,自然就必须做到慎之又慎,宁肯保守一些,最终无所建功,也不能够贪功冒进,到头来反而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很显然,基于这一点的考虑,才是励王真正不敢轻易用计挑拨父皇和晟王之间关系的缘由所在。
励王默不作声的站在一旁,这般做法确实令晟王心中悄然地松了一小口气。只不过,他这一口气还没有彻底吐出去,耳畔便传来了父皇在静默片刻之后,重新扬起的声音:
“哦?你不敢?悟瑾,你说说,在你看来,悟嵩的胆量是大是小?”
此言一出,不仅仅是唐悟嵩那口吐出去一半的气瞬间又给吸了回去,一颗心更是随之一下子就悬到了喉咙口,就连被父皇突然间点到名的唐悟瑾自己本人,也不由得好一阵儿错愕,险些反应不过来,想脱口而出问出个“什么”来。
虽然励王很想要保守行事,但是现如今既然父皇已经指名道姓地询问自己的看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