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预料当中的拒绝或是加价都没有发生,许禾忠首先顾虑的,竟然是秋羽梦的安危。
原本那颗已经冰寒刺骨的心,忽然间仿佛又升腾起一丝微微的暖意来。
“你既然已经猜到了我要留下来,就是为了麻痹陛下,让他不会轻易察觉我的目的和暗羽盟的行动,那你,不生气么?”
“许某为何要生气?”
“因为我秋羽梦对陛下阳奉阴违,怀有二心,有悖忠诚二字。”
许禾忠像是真的被秋羽梦一言提醒了什么似的,皱着眉头,独自沉吟着,一时并没有再度开口。
秋羽梦不由地一阵苦笑,那颗刚刚有所回温的心,瞬间便又跌落回了冰窖最深处。
毕竟还是自己奢求太多,贪得无厌了。不论如何,许禾忠都是卫国的一品武将啊,自己又怎么可能奢望一个家中世代效忠卫国,自己又有大好前程的将军,会真的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思考问题呢?
就在秋羽梦脑中开始急速运转,思索该如何才能够说服明显心志已然开始动摇的许禾忠,让他最后能张口应承此事之时,后者终于再度打破了沉默,声音沉闷,却自透着一股不容辩驳的意味:
“许某并不觉得秋姑娘这般做法,是对陛下不忠。许某虽是卫国的臣子,但品评时事,向来帮理不帮亲,对事不对人。此一事上,追根究底,毕竟是陛下先失信于秋姑娘,秋姑娘也有自己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更何况,秋姑娘希望许某帮的忙,不过是为了保护你自己的臣民,而并非要与卫国作对,于卫国不利,这又怎能称得上是不忠呢?”
于是,那颗已经冻成冰块了的心,这一回是真的被捞出来,悄无声息地变得温暖了许多。
其实,秋羽梦自己自然是不会觉得自己对君主不忠心的,她根本都不觉得自己是卫国的人,她一直没有忘记自己是诸黎国的公主,更加没有忘记自己将要光复诸黎国,承担起诸黎国的江山社稷的重任。既是如此,自己未来便会是诸黎国的女皇,同卫国国君的地位是平起平坐的,又何来忠与不忠?
但是,站在许禾忠的角度上,他竟然也能够如此理解自己,那就实在是弥足珍贵了。看来,自己这一回的眼光,貌似要比上一回好得多了啊。
“多谢许将军能够如此体谅在下。不过若是许将军当真只是挂虑在下的安危,那便请许将军无需再替在下担心了,我自然会照顾好自己的,毕竟答应过许将军的事总要办到,若是连自己都护不住,又何谈保护旁人?这是在下必须过的难关,在下心意已决,无论许将军于此事答应与否,我都不会更改的。”
许禾忠点了点头,没有再多劝说什么。这段时间的接触,对于秋羽梦是个怎样性格的人,他也已然有所了解,一旦是她认定了的事情,那便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了,劝也是白劝,不如省些口舌。
“既然秋姑娘心意已决,许某也愿意助姑娘一臂之力。许某自会设法相助贵盟的兄弟离开此地,只是此事难度不低,若非找寻到足够合适的时机,不宜轻举妄动,还请秋姑娘稍安勿躁,能够相信许某的诚意,耐心等待良机到来。”
“这是自然的,此事难度如何,在下心中有数。不论最终成功与否,能得许将军开口允诺相助敝盟,在下已是感激不尽。羽梦在此先行谢过许将军的大义了。”
话音未落,秋夫人已是双膝曲起,整个人直挺挺地冲着许禾忠跪了下去,郑重其事地对着他抱拳一礼。
在秋夫人心中,他这等痛快的鼎力相助,其实已经当得起自己最重的礼节,只不过自己并不仅仅只是一个普通女子,身上还流淌着皇家血脉,而许禾忠再怎样也只是一名臣子,对着他磕头,终究于君臣之礼不合,也有些对不起诸黎国皇室。
“秋姑娘,快快请起。”
虽说没有伏地叩首,但秋夫人这种程度的大礼落在许禾忠眼中,也已经是让他担当不起的了:
“如今许某不过只是口头应允了秋姑娘而已,诸事未成,尚未尽分毫之力,又怎当得姑娘这一拜?”
“许将军能应,就已是当得在下这一拜了。”
秋夫人轻轻一笑,旋即话锋一转,两句话之间没有半点间隙,径直言道:
“敢问许将军,为何要对羽梦这般好?”
“……啊?”
许禾忠显然没防备秋夫人会陡然间冒出这一问来,当即愣了一愣,一时间不晓得自己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才算合适。
秋夫人上前半步,凑近了许禾忠的脸庞,双眼眨也不眨地死死盯着许禾忠,彼此之间的距离已然近得足以让秋夫人不费吹灰之力地数清眼前之人究竟有几根眼睫毛的程度。
“许将军,若我真能完成复国大业,以诸黎国女皇的身份,许你元帅之职,再封你为王侯,许你上朝赐座,与王爷平起平坐,你可愿到诸黎国来,做我的左膀右臂?”
“秋姑娘!莫要开这等玩笑!”
秋夫人话还没有完全说完,许禾忠的脸色已是越来越难看,好不容易终于忍到她话音落下,许禾忠当即忍无可忍地厉声回道:
“许家世代受卫国浩荡皇恩,上下一百余口人皆是忠君爱民之辈,许某自懂事起便誓死效忠卫国国君,断然不敢犯下这等欺君叛国,欺师灭祖的罪过来,否则天地不容,必遭天谴!”
许禾忠的脸色都已经青得发黑了,看起来像是很想动怒,然而对着秋羽梦,这一腔怒火就是喷不出来,于是憋在胸膛里头,几乎要把自己憋出内伤的样子。
不过,也正是许禾忠此时此刻这般作态,才终于略略展现出了身为武将,本就不能缺少的凌厉一面。先前的他,怎么看怎么都是一介儒雅书生一般的样子,说话又客气又讲道理,一应礼数半点儿不缺,如若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一品元帅,秋夫人肯定会将他当做文臣看待的。
“是羽梦失言了,还请许将军见谅。”
这是头一次有人在秋夫人眼前发火的时候,会令她感到心虚和慌张,也绝对是她有生以来认错认得最快的一次。这种感觉,这种经历,就算是面对着她自己的父皇,以及当朝的卫国国君,也从来没有过。
“无妨。秋姑娘也是好意,想重酬于许某罢了,许某理会得。只是同样的话,还请秋姑娘今后莫要再提。”
秋夫人的本意只是心中有所怀疑,猜测着许禾忠愿意这样帮助自己,是不是进行先期投资,想要帮自己谋求一个更好的前程,所以才拿言语试他一试。想不到却被许禾忠理解成这般好意,倒叫她连自我解释都不好意思解释出口了。
只是,他既然别无所求,又到底为什么能如此痛快地便一口应下这么难办到,风险也无比巨大的事情?秋夫人不喜欢欠人情,更加不喜欢不清不楚地欠人情,若是弄不清楚这桩事情,只怕等到他真的找到良机,可以出手相助自己的时候,自己也很难心安理得地就这么承了他这份巨大人情。
许禾忠想不到秋夫人会是如此特别的一个人。明明这笔生意是她主动提出来的,双方交易的筹码是她先开的口,如今自己答应了下来,整件事情都已经就此敲定了,双方协议也达成了,她却只因为觉得自己答应得太痛快而且没有与她加价,就没法子心安理得地接受如此完美的结果?
委实叫人哭笑不得。
“听起来,确实是我显得太过矫情了,但我想你否认不了我的猜测。你一定有什么理由没有告诉我,是不是?”
许禾忠忽然语塞。
是的,其实秋夫人并不矫揉造作,她是最耿直爽快的人。有事藏着掖着哽在心头说不出口的那个人,是自己。
“为什么就是不能告诉我呢?是你觉得你没有把握能帮得上我的忙?还是你觉得你的要求难度太高,我听了之后不见得会答应你?不会的,你为我已经堵上身家性命和你许家的门楣荣耀,还有什么事情会比这个更难?你说罢,只要不是让我诸黎国复国之后立你为帝,我什么都……”
“许某希望,事成之后,能与秋姑娘共结连理,相守白头,此一事,秋姑娘可能应否?”
乔清澜头皮猛地一炸,两眼一黑,踉跄着后退两步,到底站立不稳,毫无形象地一把跌坐了下去。
萧痕宇他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当年的许禾忠将军,他爱的人,他想白头偕老的人,是自己的母亲?
那秋婷呢?秋婷呢?!秋婷算什么!
远在千里之外的秋婷,突然之间连打了三个响亮的喷嚏。
蹙着柳眉揉了揉自己的鼻子,秋婷暗暗生出一丝庆幸来:还好这会儿宫人婢女们都不在,要不然让他们看见自己毫无形象地张开嘴巴打喷嚏的样子,那就糗大了。
只是,现在的气候已经转暖了许多,自己又是这样一副体魄强健,寒暑不侵的身子,难不成还会感冒?怎地万年也不见得会打上一个喷嚏,今天这一打就连续打了三个呢?
秋婷还在皱着眉头,满心疑惑地揉着自己的鼻子,一阵脚步声却忽然传入了她的耳中,一刹那间,秋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听得出来,这阵儿脚步声正是辛嬷嬷的,也唯有辛嬷嬷才敢这样连招呼都不打一声,门都不敲一下,就径自跨入厅堂,笔直地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行来。可是,这阵脚步声却无比地急促,甚至于在急促当中,还隐带着一丝慌乱之意。
究竟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会让辛嬷嬷慌张到这种地步,连走路的时候都掩盖不住自己内心的忐忑起伏,光听脚步声就能听出来她现在的状态不正常?
反正肯定不会是什么小事,并且还不会是什么好事儿。更重要的一点是,她既然径直朝自己过来,只怕这桩事情跟自己有着莫大关系,十有八九辛姑姑反而是局外人,她或许只不过是在替自己忧心忡忡罢了。
“辛姑姑,出什么事情了?”
既然都已经知道是辛姑姑来了,秋婷当然不会装作没有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依旧优哉游哉地端坐在自己的座椅上摆什么和妃娘娘的架子。更何况想到自己可能即将有麻烦上身,秋婷的心情也不免变得凝重起来,更是恨不能早一些知道辛姑姑这么急匆匆过来找自己,到底为的是怎样一桩事情。
一起身一转头,当她看到辛姑姑脸上的神色之后,心头的凝重下意识地更添了三分。因为辛姑姑不仅脚步声慌乱,连这张脸也几乎已经不能看了。平日里那种宠辱不惊的非凡定力,这个时候仿佛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惨白得不能再惨白的脸庞,苍白之中还泛着丝丝铁青之色。
“辛姑姑,您这是怎么了?到底出什么大事了?”
“别说废话,快,收拾东西,我们从密道出宫,越快越好!”
辛姑姑伸手掐住了秋婷的两边臂膀,刻意压低了声音,急声说了一句,旋即手上用力,不由分说便推着秋婷的身子往她的寝室方向行去。
秋婷的心脏猛然停跳了一拍,紧接着便是咚咚作响,每一次剧烈的跳动,都仿佛正在被擂响的战鼓一般,全身的血液都在这颗心脏异常强悍的跃动之中翻涌了起来。
事态竟然已经严重到了这种程度,以至于需要动用密道,这皇宫,也不能再留了!
不需要辛姑姑再多加催促什么,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的秋婷非常主动地迈开步子,三步并作两步走进自己的卧房之中,而后三下五除二地将自己一路上必定会用到的一部分细软收拾打包完毕,又开启了自己从入住和煦宫开始,就一直暗中布置的机关,将自己的寝室瞬间变成了一间三步一陷阱,五步一机关,足可动辄取人性命的危险之处。
做完了所有的一切,秋婷方才同辛姑姑一道走走停停,躲着来往的宫中之人,直至御花园内一个早已荒废多时,极为不起眼的角落。二人合力搬开了遮掩密道入口的障碍物,最后看了一眼周遭,确定始终没有人发现她们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