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1 / 1)

月徊失望至极, “说好的,怎么又不回来了?”

她嘟嘟囔囔站起身,头也不梳了, 懊丧地瞄了梁遇一眼。

“东厂的人都不讲理吗?我上半晌和小四约好的, 他说告了假就回来,横竖学徒不担差事, 少他一个不少。这会儿是怎么了, 忽然带他上怀来?他那师父和他过不去, 有意不让他回家是怎么的?”

梁遇脸上没什么异样,那点心虚掩藏得极好,任谁也瞧不出来。东厂在他掌管下,什么人往哪儿指派, 全在他一句话。他的官儿做到今日,原该是眼界开阔, 不会和小孩儿一般见识的了, 可他就是愿意, 还不兴他不待见一个人?

不过月徊气大发了,她满脸不忿,呼哧呼哧地大喘气儿,他没法子,只得和声敷衍:“东厂承办的案子多了, 动辄要人性命, 人手常不够使。小四才进去就提拔了干事,原是破了格了,再不尽心当差, 岂不落人话柄?他进东厂难道不是为了出人头地?将来升百户、千户,总要叫人心服口服, 才好压得住底下那班番子。快过年了,衙门里积攒的陈案年前要清算,活儿不拖到来年,争如老百姓过年关,衙门里也有年关。”他回身看着她,淡淡笑道,“你这么大人儿了,弟弟没回来就耍性子,哥哥不是在呢吗,动这么大肝火干什么?难道和哥哥一块儿吃饭,倒不赏脸?”

月徊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赧然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惦记小四,回头我进了宫,愈发不能见着他了。”

天大的难题,到了梁遇跟前都不算什么,他说:“未见得,别的女官不能出宫,你是我妹子,要走动走动,不过我一个眼色的事儿。”

这么一来顿时排解了,月徊憨笑道:“唉,我犯傻,让您见笑了。我其实是怕小四不得哥哥喜欢,您撂着他,那些档头给他小鞋穿。”

灯下的梁遇和颜悦色,说得诚挚非常,“我怎么能不喜欢他呢,家里人口原就少,难得你有个贴着心一块儿长大的铁哥们儿,你既认他当弟弟,我自然也拿他当手足。”

月徊听了,心放下一大半儿。她在码头上混饭辙的时候不好糊弄,到了家心眼子全收起来了,哥哥说什么她都不起疑。就是天儿太冷,又是正化雪,怕小四上外头冻着。只是不好说,回头哥哥觉得她老婆子架势,小四那么大人了,她还要管他穿衣吃饭,真打算给他当媳妇儿了。

她想了想,“那成吧,咱们自己吃。”对曹甸生道,“曹管事,这就预备起来吧。”

曹甸生应个是,退出去置办了。梁遇见她煞了性儿,才懒懒转过身去,拢起头发挽了个髻。

镜前放着一只妆匣,他在里头随意挑拣,男人不像女人,有各色繁复首饰,男人至多不过发簪香囊扇坠子。那个紫檀的盒子里,并排放了几十只簪子,各种质地各种款儿的都有。他的手指慢慢划过去,最后挑了支白玉的,簪在了发髻上。

回头瞧瞧她,他启口问:“皇上赏的金鱼簪子收好了?”

月徊嗯了声,“那不是御赐吗,可不敢弄丢了。”

梁遇听了,垂手从一堆簪子里头取了支翡翠的,顶上雕着缠枝宝相,水头油润半点棉絮也无,朝她递了过去,“你回来,我还没送过东西给你,这个你留着吧,款儿不拘男女,你戴着也好看。”

月徊茫然接了过来,“给我的?”

梁遇说是啊,“不比那支点翠金鱼的值钱?”

月徊托在掌心里,低头仔细瞧,不敢做出市侩的样子来,虽然这簪子足够换一间临街的铺面了。因它是哥哥的物件,她觉得冲它喘气儿都是亵渎,是罪过。不过哥哥这份攀比的心,也着实太厉害了,人家皇帝送点翠,他就送翡翠,其价之高,远胜前者。

月徊咧嘴笑,“您是和万岁爷比阔呢?”

梁遇拿眼梢乜了乜她,“比什么阔?又不叫你卖了它。只是哥哥的物件,留着是个念想,将来要是各奔前程……”

“我都进宫了,还奔什么前程呐。”她小心翼翼抚抚簪身,t脸道,“要奔也是奔您。”

有了这句话,也算慰心,梁遇笑了笑,“我记在心上,但愿隔上一年半载,你没改主意。”

月徊瞧瞧他,觉得今天哥哥有点儿怪,句句说得谶语一样。是不是进宫这事儿,他在心底里还是犹豫的?

男人呐,有些话不好说出口,月徊明白。于是她把簪子往头发上一插,揽着他的胳膊说:“您怕我皇权富贵见得太多了,就忘了您这个哥哥了,是不是?您别发愁,我想爬上去不也得靠您吗。”

巨大的黄铜镜里倒映出两个人影,梁遇看她温软倚在身旁,心里渐生惆怅,“什么时候你想往上爬了,知会我一声。”

月徊刚要应,就听门外曹甸生通传,说席面都预备停当了,请督主和姑娘移驾。

吃饭的地方设得不远,像这样的府邸,每个院子里都有一个小花厅,冬天烧上地炕,转供吃饭所用。

月徊移过去,坐在椅上看,满桌子菜色,里头有她特意吩咐的炸鹌鹑,那是小四最爱吃的菜。这会儿可好,吃饭的人又少一个,两个人吃不完了,多糟践呐。

梁遇是过惯了骄奢日子的,有的菜原封不动,赏底下人就是了。

兄妹两个的晚膳排场很大,吃得却很简单,梁遇连酒都不喝,上桌和她对捧着碗,只管吃饭,这样吃法儿,挺可惜了满桌子佳肴。不过更可惜的还在于吃得不安稳,一会儿有锦衣卫衙门里的案件回禀,一会儿又有外埠千里迢迢赶来拜会的官员。到最后他只寥寥用了几口,就撂下筷子换了衣裳,上前院会客去了。

月徊的住处,和待客的庭院只隔了一个小花园,隐隐约约能听见那头觥筹交错的声响。她躺在床上,因下半晌睡过一觉,一时没有睡意,梁遇的嗓子钢刀拭雪般清朗凛冽,寒夜里听着格外清晰。

她闭上了眼睛,听见哥哥的笑声,半是优雅半是自矜,仿佛很好说话,却又处处透着机锋。那些来拜访的官员应当是矿上的,谨小慎微地奉承着,说有个差役在开采地以北二十里拾着了狗头金,没准儿那里有金矿,进京来呈敬掌印,另请示下,朝廷要不要加开金矿。

梁遇办公事的时候有他一套章程,能做主的事儿也不会当面拿主意。只说要回禀,人先打发了,狗头金和矿上例行的孝敬留下,其他容后再议。

月徊叹了口气,大概是人到了这个地位,再也清白不起来了。当初爹就是太耿直,以致被司礼监东厂谋害,如今哥哥当了司礼监掌印,当了东厂提督,又怎么样呢,走了那些人的老路。矿上压榨,好东西昧下,那么多年的忍辱负重,只是为了成为更大更黑的权宦。

当然了,这只是深夜里的一点小感慨,一觉醒来她又觉得锦衣玉食,没钱不行。

哥哥早就上值去了,年轻轻的着实辛苦,鸡起五更,照应着紫禁城里的一切琐碎,平定朝堂上的一切风波,难怪连娶媳妇都顾不上。

月徊起床后,绿绮帮着梳妆上粉。她坐在妆台前,那支通体碧绿的簪子在众多首饰中鹤立鸡群,就像梁遇本人,透着一股子不容忽视的邪乎劲儿。

这么名贵的东西,不敢就这么搁着,月徊说:“回头给我找个漂亮盒子,我得把它收起来。”

绿绮应个是,“府里库房不知有现成的没有,要是没有,城里有个琳琅铺子,不卖旁的,专卖装首饰的各色小匣子。”

月徊说知道,“就是盒子卖得比首饰还贵那个,像书上说的,盒子留下,珠子还了,真有那种愿意花冤枉钱的主儿。”

松风跪在炕上给南窗挂帘子,应道:“没钱的人计较冤不冤枉,有钱人只管高不高兴,好马配好鞍嘛。”

月徊把那簪子拿来,爱不释手地摩挲了会儿,最后用手绢包着,装进了点翠金鱼簪的盒子里。

绿绮给她点口脂,又取玉容膏来,仔仔细细往她手上涂抹。月徊闲着也是闲着,东拉西扯聊起家常来,“你们进府几年了?”

绿绮说:“这府一建成,咱们就进来了,少说有三四年了。”

“那也算老人儿啦。”月徊道,“我昨儿回来,路过东直门人市,正看见那里人伢子卖人呢。好些个小媳妇,全是从汪府里搜出来的,也不哭,一个个木头人似的。”

松风是个活泛性子,她哦了声,“我知道汪公公,就是咱们督主前头那位,京城里头有名的爱养女人。置的那个屋子,一间连着一间,像养马的马厩。他府里那些女子从天南海北收罗来,全没名字,就往膀子上烙号儿,从一排到二十多,不带重样的。汪公公每回传人就喊号儿,说今天给我小八,明天给我小九,这么的点卯。”

月徊啧啧,“了不得,皇上也不过如此。”说着又打探,“咱们府建了好几年了,没人往府里送女人?”

松风回回头,心想姑娘这是想嫂子啦,便瞧着绿绮一笑道:“怎么没有,新府建成,督主请汪公公吃席,汪公公就说了,没有女人不成个家。那老东西好色透了,还瞧上了绿绮姐姐,合该是巧了,正好有人给督主送使唤丫头,督主顺手就送给汪公公了,算是救了绿绮姐姐一命。”

月徊恍然大悟,转头瞧绿绮,那眼神很有深意。

绿绮见她要误会,忙笑道:“姑娘快别瞎猜,督主很顾念咱们这些下人。早前进府的时候,番子连审带问,咱们都是有根底的人。不像外头送来的,不收不赏脸,收了又叫人信不实,督主有督主的顾虑。”

月徊白高兴一场,本以为哥哥对绿绮有点意思,谁知是她想多了。

也对啊,那样的人,怕是得天仙才能配得上他。昨天出浴后的样子,要不是亲妹妹真把持不住。可眼瞧着年岁上去,没人做伴也发愁,汪太监是太好色,他是太坐怀不乱,可见身体上的伤害容易造成两个极端,要不是避讳闪躲,就是破罐破摔式发疯。

月徊自觉看穿了世态炎凉,狠狠感慨了一番人生,操心完了弟弟又来操心哥哥。只是偌大的府邸空着,以前为挣口嚼谷到处奔波的年月一去不复返了,如今坐着就能有现成的吃喝,她反倒开始还念六月心儿里晒得泛白的码头,和岸上拿茅草搭出来的凉茶铺子了。

她长吁短叹,闺阁里的小姐们擅长琴棋书画,能以此打发时候,她是一窍不通,只能在回廊底下卖呆,看玉振她们翻铺盖晒被褥。

正闲得打算组牌局的时候,门上有个丫头进来传话,说:“大姑娘,外头来了个年轻后生,说找您呐。”

月徊坐直了身子,“年轻后生?”以前跑单帮,到处和人打交道,年轻后生也认得不老少,别不是谁得知她升发了,打算找她打秋风吧?倒也不能,并没有交情特别深的,难道是小四回来了?

她从躺椅里站起来,“是小四爷么?”

丫头不怎么认得小四,问了也是一脸茫然的模样。

“那曹管事的呢?”

丫头说:“来了几个江南道的官儿,求见督主求到府里来了,曹管事正支应他们呐。”

到了大年下,确实钻营走交情的愈发多了,昨儿哥哥才见过一拨人,今儿又有找上门来的。月徊没法儿,也不知来人是谁,只好跟随丫头往门上去。到了槛前,见一辆马车停在台阶下边,车做得挺考究,顶盖有漂亮的雕花,连车辕都是楠木的。

“谁呀?”她拢着暖袖,头上戴着卧兔儿,那貂鼠覆额拽得低,压在脑门儿上,太阳从顶心照下来,根根貂毛带着银光,在眼前招展。

人呢?难不成还在车里坐着呢?这该是多怕冷啊,来拜会还得她上前。

不过车外伺候的人倒不含糊,隔着轿帘向内通禀:“爷,姑娘出来了。”

于是帘子一角挑起来,帘内的人瞧见她歪着脑袋,眯着眼的样子,一看就不是善茬。因帘子打得不高,她瞧不真周,弯下一点腰,试图从底下略大点儿的缝隙里看明白,可惜还是朦朦胧胧,到底车轿里头光线比外头暗好些。

月徊走下台阶,往前腾挪了两步,也不知道怎么称呼,堆笑问:“听说您找我?劳您露一露金面吧。”

这回轿帘子终于大大打起来了,帘后人现了真容。

月徊一看,吃了一惊,“哟,怎么是您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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