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黄家大院
镜中的那人,皱巴巴的一张脸,满头稀疏的白发一根一根梳得细致入微,深邃的眼神幽幽地端详着自己的容貌。华贵的女袍裹着一副干瘪如枯枝的躯体,却牵动着满脸沟壑,自作优雅地微笑着。
侍女悄无声息地飘了进来,在那镜中作了揖,轻声细语地说道:“主母,老爷求见。”
“嗯。”她简单地应了声,仍然津津有味地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一个高瘦挺拔的身躯踏着精炼的脚步映入镜中,高耸的鼻梁骨透着一种强势的威严。他一个躬身,沉声道:“主母。”
“嗯,绩儿。”她的声音老迈而沙哑,不像发自一个妇人。“坐吧。”
黄绩漠然入座,挺直了腰杆一阵长息。
“播种如何啦?”她旋起了女袍,转过身来。
“不妙。”黄绩那薄薄的嘴唇吐出来简单的两字。
“何处不妙?”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黄绩的眼睛。
“天,不作美。”黄绩的眼睛直盯着地板,凌厉气息荡然无存。
“呵。”她冷笑了一声,屋内仿佛冷了几分。
黄绩咬了咬牙,顿时冷汗直冒,定了定神才重新开口:“求母亲指教。”
她闭上了眼,在镜子面前来回踱了几步,忽地张开双孔寒洞一般的眼睛,说道:“天不作美,农夫便要勤奋,先把种子播到田地上,磨着磨着发了芽,就由不得天了。”
“母亲说的是,孩儿愚钝了。”黄绩连点了几下头,唯唯诺诺得像个奴才。
她又静静地踱了几步,轻轻地说道:“我听说,李殊回来了。”
“是啊。”
“来龙去脉,你可知道?”她突然加重了语气。
“皇上突然便召回李殊,并且非常仓促,连黑山脚的任免都不曾提及,便只要李殊全家返回王都。”黄绩直眨了几下眼睛。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却没有一丝笑意,一种阴冷的感觉笼罩了下来。
“哼!”她一个拂袖,面露狰狞,龇牙咧嘴地说道:“你这个国考怎么当的?!”
黄绩一个激灵,脚下竟有些发颤,眼睛紧紧盯在地板上,表面却仍是无风无浪,一片镇静地说道:“孩儿知错,只是事出突然,一是摸不清皇上是怎么想的。”
“突然?”她提了提干瘪的笑肌,笑了一声阴冷,摇了摇头说道:“几个月前我就跟你说过,天子袖下藏红,肯定是隐瞒着重病,把血咳在袖子里不让人知道,若不是太监心细,如何发现了这般猫腻。为何重病要如此隐藏?惊弓之鸟!”
黄绩屏住呼吸听完了她的话,锐利的眼睛突然闪了一道亮光,轻声说道:“天地将覆?”
“天地将覆!张炬首先想到的还是那个穷酸书生,还想着他能拯救天地么?”她瞪着眼睛,咬牙切齿地说道。
黄绩漠然不语。
她又渐渐恢复了冷静,收起了凌厉的目光,仿佛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继续端详着镜中的那个人。过了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地说道:“绩儿,时令快过了,抓紧播种吧。”
“是。”
“天地倒覆,农夫之存亡,危在旦夕啊,你是黄家的标杆,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主母苛责,也是警醒我儿,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尤为致命。”镜中的那个她又恢复了那幽雅的姿态,拣了把木梳,如数家珍地撩动着那雪白的头发。
黄绩缓缓起身,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出了黄府,一个精壮的男子默不作声地朝黄绩迎了上来,机警地藏起那对锋利的眼睛。黄绩停下脚步,看都没看他一眼,沉声问道:“李殊到哪里了?”
“已渡过梁河。”男子低下头颅谨慎地报道。
“给我盯紧了。”留下冷酷的一句话,黄绩大步走去,一头钻进马车里,开往皇宫去了。
马车里早坐着一个另一个人,一见到黄绩,笑脸便迎了上来,说道:“国考大人,别来无恙啊?”
黄绩一脸威严,闭着眼睛好像没有察觉到他一样,只是简单地丢下一个字:“说。”
这个人呵呵地笑起来,毕恭毕敬地说道:“国考大人果真是雷厉风行的能人,令小人敬仰呀。”
黄绩好像没有听到这句奉承话,轻轻地咬了牙,腮帮上工整的胡须微微动了动。
“额。”这个人顿时觉得一阵汗颜,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道:“小人主要是来商议一笔生意。”
他顿了顿,瞅了瞅黄绩那冷漠的表情,只能自顾自地说起来:“一个月前小人买了官职,现在官职还是那个官职,自然不会有变化,更不会有贬值,小人想……卖回去。”
黄绩一听,睁开双眼,直视前方,好像定住了似的。
这让旁边的这个满脸讪笑的男人吓了一身冷汗,他直看着黄绩的脸,直搓着双手,说道:“小人只需当时的一半钱,图个国考大人赏脸。”
黄绩冷冷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额……”他眨了几下眼睛,犹豫了下说道:“这不是老家有事嘛。”
见他这幅模样,黄绩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在说谎,而他说谎就等于直接告诉黄绩正确答案:因为李殊。
“哼。”黄绩冷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很多人背地里给黄绩取了个外号,叫做“黄面瘫”,此情此景更是让这个男人感觉无边的困窘,马车里顿时安静了,只留下那嗒嗒的马蹄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红着脸从新发话:“其实……也可以三分之一就行了。”
这时,黄绩转过头来,盯着他说:“辞官,是需要批准的。擅自离职是重罪。你求我批准,还要我给你钱?”
“这……”他恍然大悟,瞪大了眼睛看着黄绩,想说什么,却硬是塞在喉咙里,涨红了脸,喘着粗气。
黄绩伸出硬直的两根手指,说道:“两倍。”
“岂有此理!”这个男人终于忍不在了,扭曲着一张脸,双眼通红地咬住牙根。
马车突然停下来了,一根壮硕的胳膊迅速从马车外面扎进来,抓住他的衣领,一下子把他抛出马车外。他重重地摔在黄土上,还没等他认认那胳膊的主人,一把尖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拿着刀的是一个强壮的黑衣男人,那冰冷如霜的眼神让他不寒而栗。
“带够了钱再来找我。”马车内传来沉闷的嗓音。“现在,滚吧。”
黑衣男人立刻收回尖刀,杀气腾腾地瞪了他一眼,便随马车走了。大队人马奔走而过,只留下漫天尘土和坐倒在那里呆愣的男人。
黄绩闭起那老狐般细长的眼睛,在心里盘算起来了。
皇帝突然召李殊归来,实在令人匪夷所思,难以揣摩其用意,以目前的状况,有两种可能:第一,忌惮李殊在黑山脚十年所形成的势力,把他留在王城以免在自己死后成为张溯的祸患;第二,想以李殊为辅命大臣,料理自己身后大事。如果是第二种可能,那势必威胁到黄绩的政治地位,要知道李殊可是朝廷上下最具功勋和名望的老臣,甚至黄绩自己都要让出国考的位置。这样对于黄家和自己在黄家的地位是很不妙的,以李殊的作风,一定会大手笔整治官吏,黄家的势力可能会因此一落千丈。还真是如主母所言:此间利害关系,尤为致命。
怎么办?
思虑了良久,那细长的眼睛突然撕开了,嘴角缓缓勾出一丝阴冷的笑意。
宫廷里,皇帝张炬正把一杯酒狠狠地灌进喉咙里,烈酒火辣辣的感觉能让他保持清醒。他的脸色有些泛黑,眼睛中夹杂了些血丝,头发却是黯淡无光。
对面坐着的是太子傅戴宾,他挺着大肚皮,笑着满脸横肉,陪着皇帝喝酒谈话:“陛下可知道,都说打草惊蛇打草惊蛇,究竟惊了蛇,蛇会作何反应呢?”
张炬不假思索地说道:“蛇这种毒物还能作何反应,咬人呗。”
“不不不,”戴宾连连摆手,笑着说道:“不会咬人。”
“那还能怎样。”
戴宾摸了摸肚皮,嘿嘿笑着,说道:“陛下不是山野村夫,自然不会了解其中的贱道理。”
“贱道理?”皇帝一听乐了,问到:“什么贱道理?”
“蛇不会立刻起来咬人,它会先缩作一团,吐着信子,好好端详该如何咬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毛脚。”戴宾边说边生动地比划着,惹得皇帝哈哈大笑。
“你这毛毛脚一定是被照顾过了,才如此深有体会。”
“啊啊,惭愧惭愧,几十年来了,还肿着呢。”戴宾边说边比划着自己臃肿的体态,一脸猥琐地笑着。
皇帝先是一愣,恍然间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过了一会儿,才喘着气问道:“那你倒是说说,怎么治这条毒蛇?”
“那时家穷,哪有厚靴子,灵机一动,在双脚上各绑了三条破内裤,从此高山峻岭入大步平川,得瑟的很!”
“哦?六条内裤,穷家里哪来那么多?”
“我自己两条,我弟弟两条,我老父亲两条。”
“那他们没……”张炬正要说,却被戴宾打断了。
“嘘—”戴宾神秘兮兮地地看着张炬的眼睛,轻声说道:“知道就好,干嘛说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两人一齐放声大笑,张炬笑的满脸通红,眼泪都笑出来了。
笑了好一会儿,戴宾双手举盏敬了张炬一杯,两人一齐喝干了,才继续谈话。
“所以你才给朕出这个主意。”两人很默契地回复了严肃。
“对,缓兵之计,要么他不清楚状况,反应迟钝了,要么他反应过大,露出马脚。”戴宾胸有成竹地谈道。“这黄家老辣之极,此番来必定来找陛下说要让位李殊,来试探陛下的态度,以拿到主动权。”
张炬叹了一口气,抬头说道:“这黄绩也是个能人,为何就不能像李殊那样忠心耿耿。”
戴宾意味深长地看着皇帝的眼睛,端正地问道:“陛下,微臣以为,万事万物都不是人力人心所能左右的,一定是事情在改变人,而人改变不了事情,毒蛇咬人不是因为恶毒,而仅仅是为了生存,是生存让黄绩成了黄绩,李殊成了李殊,谁,又不想做忠臣呢!”
张炬沉思片刻,点了点头,说道:“有理,寡人受教了。”
戴宾连忙谦逊地说道:“不敢不敢,只是微臣一己之见而已,微臣恳请陛下一件事情。”
“说。”
戴宾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诚恳地说道:“对于黄家,切莫赶尽杀绝,只需削一削他们的势力,如若不然,倒了一个黄家,还有千万个黄家会成为陛下的心头大患。”
张炬听完,闷闷地喝了一杯酒,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没办法赶尽杀绝的,黄家的势力,深不可测啊。”
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个矮身黑衣武士,大步赳赳,却细腻无声,眉宇间有一股淡淡的的肃杀之气,虽然身形矮壮,却也威风凛凛。
他一个刚硬的拱手,躬身报道:“黄绩到了。”
“说朕顽疾复发,不见。”张炬冷冷地摆摆手。
“是。”这武士悄无声息地走出了门,诡秘一晃,竟换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张脸,对等在殿外的黄绩说道:“陛下顽疾复发,不方便接见,请国考大人回去吧。”
黄绩狠狠地咬住牙根,神情像钢铁一样僵硬,腮帮上工整的胡子剧烈地颤抖着,闭上眼睛站了一会儿,漠然转身离去。
过了一会儿,太子傅戴宾走了出来,对这黑武士说道:“戴能啊,陛下叫你呢,我先走了哦。”
“好,哥哥。”
戴能吩咐了属下,便快步走进殿中,见了皇帝,利落的行了礼,道:“陛下。”
张炬沉默地端详着这位作风严整的武士,指了指对席,说道:“坐。”
“是。”
张炬为他倒了一杯酒,他却木木然无动于衷,丝毫没有他兄长戴宾那种贱兮兮的气息。“喝了它。”张炬把酒推到戴能面前。
戴能二话不说,一仰头,干了一杯。
“知道这殿中,为何只有你我二人?”张炬面无表情地问道。
戴能没有抬头张望,眼神坚定不移,说道:“陛下之事,我必定保密。”
张炬谈谈地笑了笑,说道:“好悟性,不像外表那么木讷,只是保密不够,我需要你去做。”
“但听陛下差遣。”
张炬拿来一张写满字的纸,递给了戴能,说道:“这是你兄长谋定的,看完给我。”
戴能单手接过这张纸,静静地看了两三遍,才抬起头来,递给皇帝,说道:“这不是他的字迹。”
张炬点了点头,说道:“他的左手字迹。”说完抽走这张纸,拿到旁边的蜡烛上面去,一下子燃烧了起来,不一会儿便化作黑灰。
“他就这样,不到用处时,连你这个亲弟弟也不知道他有多少能耐,看仔细了?”
“看仔细了。”
“好,”张炬站起身来,踱了几步,说道:“去做吧。”
“是。”
看着戴能的背影,张炬回到座上,手指在桌上点得哒哒响,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一阵呕吐感涌了上来,张炬连忙用袖子去捂住嘴巴,一阵干呕,几声咳嗽,再看时,那袖子上满是鲜红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