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霍沉渊的角度看过去,程焱的身影其实算是有些单薄。
白色的衬衣穿在里面,外面套一件浅灰色的毛衣,衬衣的下摆从毛衣里面露出来,居家而又随性。
似乎是因为没什么户外活动的缘故,程焱皮肤白净,气质干净,冲着别人笑的时候,也是温和而又礼貌的。
一切的一切都很好。
如果忽略他那双在轮椅上,动弹不得的腿的话。
不过霍沉渊的眼神在那双腿上,也仅仅只是停留了半秒钟不到的时间,转而就落在了程焱的侧脸上。
干净,温和,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韧性。
他现在过得很好。
为什么这么说呢?
霍沉渊微微勾了唇,目光透过放在桌上的玻璃杯,有些恍惚的回忆起了五年前,他第一次见到程焱时候的情景。
恩,没错,他们是见过的。
在医院。
霍沉渊的这双手,原本就是应该拿手术刀的。
身在霍家,身为霍家唯一的继承人,霍沉渊却曾经是想要当一个医生的。并且凭他的资质,也的确是进了医院,度过了一段站在手术台上,握着手术刀的日子。
可就是身为霍家的继承人,他的未来,又怎么可能会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医院里度过?
那一天是他在医院工作的最后一天。
在走廊里,看到躺在急救车上的程焱,以及他的家人。
医院很乱,很忙,很多人,哭喊声,叫骂声,还有器械,推车碰撞的声音,所有所有交织在一起。
连环车祸,大型碰撞,数十人伤亡。
霍沉渊在离开医院之前,要做的最后一场抢救,就是程焱的父母。
内脏严重出血,颅内出血,外表无明显伤痕,可生命体征,在送来医院的路上就已经消失了。
抢救,电击。
一系列的动作做下来,霍沉渊口罩下面的那张脸几乎看不到表情波动,收回电击用具,他转过身去洗手台洗手。
“二十三点四十七分,病人生命体征彻底消失,宣告死亡。”
医院本身就是一个见证了太多生离死别的地方,霍沉渊又素来心冷,看惯了这些事,自然不会过多感伤,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是他在离开医院之前的最后一场手术,所以奇迹般的,多关注了一些东西。
走出手术室,还没来得及摘下口罩,就听到身边两个护士在低声议论。
“这一次连环车祸,好多人重伤,但死,就死了两个人,哎,也是可怜。”
“谁说不是呢,而且听说啊,这两个死者还是夫妻,他们两个孩子一夜之间就成孤儿了。”
“欸,我跟你说,死者的儿子,现在在隔壁病房抢救,我听中途出来的李医生说,车祸过程中发出剧烈碰撞,腿部神经被严重挤压断裂,命是保住了,但是那双腿...怕是以后都得残疾了。”
“哎,年轻轻的,爹妈死了就不说了,自己还变成残疾。”
脚步微顿。
霍沉渊皱了眉,却没有多说什么。
当时的心情,顶多只是多看了一眼程焱手术室的方向,心中起了些许波澜罢了。
第二次见,是在霍沉渊回医院去办理退职手续的那天。
走廊上面。
胳膊缠着纱布,脸上有擦伤。
女孩伤的算不得重,可是那双眼睛却是绝望恐慌,如同一只受了惊无家可归的鹿,蜷缩在角落,捂着脸,哭得撕心裂肺。
霍沉渊素来不喜别人吵闹,忍不住皱了眉,伸手招呼着护士把女孩带回病房里面去好好安抚。
“霍医生,你就让她在这儿哭一会儿吧。”
护士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望着程冉的眼神有些不忍,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开口解释:“这姑娘一夜之间变成孤儿了,爸妈全死了,唯一有个哥哥,虽然没有截肢,但那双腿...算是废了。”
“我们给他们兄妹两个安排在一个病房,本来是想着让他们互相安慰的,可是这姑娘,却总是觉得一车人,只有她好好的,心里难受,又怕刺激了哥哥,所以才自己一个人跑出来蹲在这里哭的。”
护士长叹了口气,目光落在程冉头顶的发旋上,语气有些唏嘘。
“虽然说我们见惯了生生死死,但是这两兄妹...真是可怜。”
霍沉渊站在原地,一直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落在程冉的身上,女孩身材瘦弱,穿着宽宽大大的病号服,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哭泣着,绝望痛苦。
那天经他的手抢救失败的女人,似乎就是这女孩的母亲?
微微皱了眉,似乎是在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安慰,病房的门却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半大的少年。
约莫着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
坐在轮椅上,脸色苍白的吓人,手臂上,肩膀上,包扎的严严实实,隐约还看得到渗出来的血迹。
霍沉渊职业习惯,忍不住让他皱起了眉。
少年额头上细细密密泛起来的,是强撑着疼痛,强装没事的冷汗。
这样的状态,除了卧床静养,其他任何动作,全部都是不被允许的。
偏偏他自己咬着牙推着轮椅,走到了程冉的面前。
“小冉,别哭,哥哥在。”
少年冲着蜷缩在地上的女孩伸出手,忍不住想要上前去拥抱她,像从前一样,却被轮椅限制着,相隔半米。
程冉浑身一颤,毕竟是十一二岁的小孩,见到哥哥,情绪再一次崩溃,她撕心裂肺大哭,一边哭一边喊。
“爸爸妈妈都没有了,哥,我们没有爸爸妈妈了——”
“哥哥——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就我一个人没事...我想要爸爸妈妈...我想要你好起来...”
“我不要当孤儿...我不要你站不起来...”
霍沉渊站在一旁,注意到少年攥紧了拳头,红了眼眶,却仍然咬着牙,冲着自己的妹妹笑。
紧紧依靠着上半身的力量,他挣扎着下了轮椅,跌倒在地,身上因为车祸碰撞而产生的伤口再一次撕裂,流血,纱布被红色的血渍浸透。
似乎是感觉不到痛。
他抱住瑟瑟发抖,因为哭泣而近乎失声的妹妹,伸出手来,一边拍她的肩膀,一边温柔的笑。
“乖,小冉乖,不要哭,哥哥在呢,哥哥在呢。”
“你怕什么?”
“以后就算是哥哥站不起来了,也能跟以前一样保护你的,知不知道?”
“你不是孤儿,你还有我呢,小冉,你还有我呢。”
一遍又一遍。
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少年声音温柔耐心,拥抱着怀里痛哭流涕,一夜之间失去所有的妹妹,那模样,像是他的肩膀,足够帮她撑起一片天空,足够帮她挡去所有阴霾一样。
霍沉渊站立在原地,目光长长久久的落在少年的侧脸上面。
虚弱,单薄,却又勇敢。
“这孩子,这几天看得我们这些阿姨们,都觉得心疼。”
护士长在旁边忍不住擦了擦泛红的眼眶,有些唏嘘的冲着霍沉渊摇了摇头,苦笑一声。
“他手术没多久就醒过来了,知道自己残疾了,第一句话问我们的,居然是爸妈和妹妹怎么样。”
“看他的样子,我都不忍心跟他说实话。”
“我在医院待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男孩子知道自己残疾了表现的这么平静的,他甚至还冲着我们笑,说他没事。”
“哎,真是可怜。”
“真是可怜。”
护士长连着说了两个可怜,似乎是不忍心再看下去,别过脸去,转身离开了。
医院长长的走廊,少年抬起手来敲了敲程冉的头。
“别哭了,哥哥站不起来了,还得靠你扶着我起来呢,不要哭,小冉乖,不要哭。”
少年的声音温和的厉害。
霍沉渊站在原地,听到他安慰妹妹。
“你放心。”
“爸妈不在了,还有哥哥呢。”
“就算是哥哥站不起来了,坐在轮椅上,也能保护你。”
“乖,不要哭。”
霍沉渊到现在,都还记得医院长廊上面,温声安慰女孩的那张脸。
苍白,虚弱,又坚强。
五年的时间,那段记忆被尘封在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若不是那天在锦绣再一次遇到程焱,怕是霍沉渊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来。
同一张脸,同样的坐在轮椅上面。
可是这一次见面,有些东西却变得不一样了。
五年前仓皇狼狈,强作坚强的少年变成了足够独挡一面的男人,哪怕是双腿残疾,他依旧温和坚韧。
似乎这些年,岁月不仅没有将他的羽翼折断,反倒让他更优秀了。
他说我是程焱。
霍沉渊忍不住微笑。
久远的记忆从脑海中浮现出来,记忆当中的那道身影与面前的这个人渐渐重叠。
他变成了自己属下分公司的副总,推着轮椅来到自己面前。
程焱不记得他。
他却记得程焱。
“总裁,你在想什么?”程焱有些疑惑,看着走神半晌的霍沉渊,忍不住开口询问。
回过神来,霍沉渊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程焱褪去青涩,温和而又干净的一张脸上。
客厅里很安静。
霍沉渊轻轻笑了笑。
半晌才回答道:
突然觉得,缘分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程焱一愣。
习惯性的望向霍沉渊,还没来得及说话,霍沉渊已经站起身来。
稍微整理了一下因为久坐而略微有些褶皱的衬衣,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微微挑了眉。
“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说着就迈开长腿,拿起了之前放在沙发上的外套,转身准备离开。
程焱推着轮椅就准备送他,到门口,霍沉渊顿住脚步。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突然转过头低头望向程焱。
“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的话。”
程焱一愣,微蹙了眉努力回想,却始终不知道霍沉渊指的是什么,伸出手来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的冲着霍沉渊摇头。
霍沉渊深深地凝视着程焱的眼睛,眸色漆黑深邃。
半晌,他忽的笑了,轻轻摇了摇头。
低头,俯身。
“没事,不记得就算了。”
在距离程焱还有不到一厘米距离的时候,霍沉渊停住动作,看着他的眼睛。
程焱呼吸一滞,习惯性的想要躲开,却不由自主的被霍沉渊的那双眼睛给吸引。
漆黑如墨。
深沉如海。
像是能够吸走人的灵魂一般。
不自觉的局促,想要后退。
就在气氛尴尬暧昧的厉害,让人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霍沉渊突然勾唇轻笑,似乎是被程焱的表情给逗乐了。
“今天是我下厨。”
“所以记得,你还欠我一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