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日中元节。先数日,市井卖冥器靴鞋,幞头帽子,金犀假带,五彩衣服,以纸糊架子盘游出卖,潘楼并州东西瓦子亦如七夕。要闹处亦卖果食种生花果之类,及印卖尊胜目连经,又以竹竿斫成三脚,高三五尺,上织灯窝之状,谓之孟兰盆。挂搭衣服冥饯在上焚之,杓肆乐人,自过七夕。
无忧阁东厢的灾后重建工作已经完成了,一切还如从前那般,只不过东厢的主人这两天却搬去西厢住了。
相对于东厢的宁静致远,西厢很有生活气息。绿环是个很热爱生活的小姑娘,她从一木那里讨来很多花种,也没有太过于讲究园艺的精致,只是随心情的在房前屋后栽种,毫无章法却让花草更有一种恣意的美,不经心的照料下,整个院子都笼罩着勃勃的生机。
苏清音曾对绿环侍弄这些花草提出过异议,她总觉得生活还是要务实一些,想种些爱吃的番茄草莓,可惜年份太早,这些农作物还没有漂洋过海来到北宋,她也只能无可奈何的“望洋兴叹”。
自从养了花,绿环总是煞费苦心的帮苏清音培养些姑娘家的气质,经常劝她扑个蝶什么的,但苏小姐常常对这些装逼大于实用的行为艺术嗤之以鼻,但今天她却一反常态,开心地在花丛中追着蝴蝶嬉戏,虽然如了绿环的愿,可绿环看着她俏皮的样子,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手里抓着个扑蝶小网的白玉堂也笑不出来。这是苏清音智商跌到四岁的第三天。
昨晚,苏清音自己都不知道她再次拉着“白叔叔”的手安睡了一夜,然而清晨醒来,她的智商仍然没有回升的迹象。今天是中元节,即使抓了欧阳春做壮丁,店里店外也是忙得焦头烂额,因为血契相连,白玉堂和苏清音距离越近越能加快她身体的恢复,最后,看孩子这事儿还得他来。
“别跑了,身上的伤刚好,来喝水!”白玉堂磨着牙努力让自己显得和善些。
在苏清音小朋友的眼里,相较于“展叔叔”的温和,这位“白叔叔”就凶多了,但这两天相处下来,小苏清音知道白叔叔其实并不坏,他对她的病情很关心,就是脾气差了点儿意思。
“叔叔,绿环姐姐说今天是中元节,这是中元哥哥的生日吗?”苏清音乖乖地喝下了一杯白玉堂卖二百两一壶的灵泉。
“中元只是叫这个名字,跟这节没关系,这是给死人过的节。”白玉堂僵硬的扯了扯嘴角,尽量说的简单易懂。
展老爷子千叮咛万嘱咐他要对儿童有耐心,要微笑,要不然就把孩子接她“展叔叔”那里去,毕竟苏清音和展昭之间还有把巨阙相连,展昭也正按照他的指导训练,这也对她身体恢复有好处。
白玉堂给自己找了各种不把她送走的理由,几乎把前二十二年的耐心都用在了这几天上。
听到“死人”苏清音还是打了个怵,白玉堂很有眼力价儿的捕捉到这个细节,赶紧往回找补,“不吓人的,活人也能过,街上会很好玩,子时还会放焰火。”
他这么一找补顺带给自己挖了个坑,苏清音小朋友比较懂事,很少麻烦别人,可眼中“我想去看焰火但我不说”的眼神让白玉堂无力招架,只得默默的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后选择妥协,“晚上带你看。”
这天京城的焰火分两波,天黑之后就开始放的,是官府组织的。这会儿空气质量远没有二十一世纪的现代社会那般糟糕,没有什么五环之内不允许燃放烟花爆竹的规定,官府的燃放点儿就设在御街,这么一来不止百姓,宫里头也能瞧到。有开封府一众做安保,秩序方面十分有保障,很少出现踩踏事件。
第二波焰火的燃放是在子时的潘楼东街。这焰火是无忧阁燃放的,对于无忧阁来说,子时一过才是真正的中元,而无忧阁燃放的焰火自然也不是给人看的。
黄昏之后,潘楼东街便热闹起来了,焚钱山,卖麻谷窠儿、鸡冠花,卖供养祖先素食,转明菜、花花油饼、馂豏、沙豏之类比比皆是。
天黑之后,街上的人已经不能用多来形容了,在苏清音的眼里,整个潘楼街已经被“人”挤爆了,除了活人,鬼魂也上线了,他们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穿身而行,神情比活人还快活。
如果抛去他们生前恐怖的死状,其实也还算欢乐。
白玉堂怕苏清音走丢,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一路安慰下,苏清音才用“化装舞会”和“魔术师”为自己循环洗脑,勉强地接受了鬼魂这一设定。
焰火实际上是在无忧阁后院里燃放的,是用符咒和法术特制的冷焰火,只有鬼魂能看到,具体操作中元比较熟悉,而白玉堂带着苏清音出来是为了收租。
人要买东西,鬼在这天也要买东西,鬼不能在人的商铺中买,所以在这一天,潘楼街会出现很多重叠在其它商铺之上的非人类用品商铺,店中所卖皆是为鬼魂服务的鬼物。大部分普通鬼魂的购物流程是先回家收钱,然后再来这些商铺中买点儿生活用品和喜爱之物,甚至还有土豪鬼直接全款买“奴仆”、“别墅”。
这些商铺的租金都是用冥币付的,只消当着白玉堂的面,将谈好的租金在一个特别制造的盂兰盆中焚烧即可。
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纸在盆中燃尽却没有留下一丝灰烬,苏清音用崇拜的眼神盯着白玉堂,激动地问他:“叔叔,这些商店都是你开的吗?”
被一个四岁的孩子如此单纯崇拜的感觉很奇妙,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愉悦与得意,可那张成熟的脸又如此出戏。此刻二人紧握的双手让白玉堂的心里产生一种微妙的跃动,他红着脸不好意思看她,别过头去望红火的街景点了点头,“这整条街都是我的。”
“叔叔好有钱!叔叔开超市吗?是不是每天有好多雪糕可以吃?”苏清音突然对土豪白叔叔产生了谜之好感。
这两天,白玉堂对她嘴里经常蹦出的怪词习以为常,没有太多惊讶,只是挑了挑眉,“什么是超市?‘血糕’又是什么?”
“超市是卖好多东西的地方,吃的、喝的、玩的都有,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最后去收银台一起付钱就行了。雪糕就是超市里卖的,是一种凉凉的甜甜的零食。”苏清音见他没听说过雪糕,有些遗憾的向他解释。
她口中的超市给了白玉堂商业上的启发,但他还是很严肃的告诫她:“你现在身体还没恢复,不能吃冷的东西,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不能贪凉,多穿些衣服,知道吗?”
苏清音不满地撇了撇嘴,晚上根本不热,她一直不明白白叔叔为什么不让她穿睡裙。
白玉堂:你凉快了,我没眼看好么......
子时将近,街上的鬼魂突然默契地停下了脚步,恭敬地垂手站在街两边,而阳间的人也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纷纷打了个哆嗦下意识的靠边儿走,街的中心就这样被阴阳两界的人让出了一条空道。
“要来了。”白玉堂捏了捏苏清音的手,低声说:“一会儿尽管跟着我走,不要说话。”
苏清音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跟在白玉堂身后沿着街边往无忧阁的方向走。
空出来的街道上,渐渐浮现出点点光亮,这光亮来自于一根根长短粗细不一的蜡烛。烛光的数量愈来愈多,这光亮也愈来愈清晰,它们清晰地映出手持蜡烛的“人们”和他们面上一张张冷漠的脸。
这群穿着白衣的人排着队,空洞地望着前方,行走的方向与白玉堂两人相同,整支队伍中闪烁着点点幽绿的鬼火。
“这是生前自行了断的人,他们手中的蜡烛便是生前的罪孽,自杀的人不能入轮回,所以他们要在鬼王的带领下,不停的行走于阴阳交界之时方能洗刷自身的罪孽,什么时候手中的蜡烛燃尽,什么时候才能获得泰山府君的原谅,得到入轮回的机会。”
苏清音看着一个拿水桶粗蜡烛的男人心中咋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无忧阁是阴阳交界的入口,鬼魂们要想行走必须经过此处,焰火是为了给他们指路。”
说到焰火,白玉堂冲苏清音得意地笑了笑,为了帮助她恢复记忆,今晚的焰火他特别费了点儿功夫加了料。
行走的队伍不断壮大,这人群之中,一个显眼的存在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让人无法忽略。
队伍最前方的黑马之上,坐着一个挺拔的男人,男人一袭青衫,一头银发随意地束着,他的面部线条如刀刻般硬朗,冷漠锐利的眼神带着不可一世的孤傲直视前方,他身旁的鬼魂无不动容景仰。
苏清音在看到男人的瞬间瞳孔骤然一缩,那些熟悉的画面,熟悉的欢声笑语如洪水猛兽般向她袭来,她挣脱了白玉堂的手,向男人义无反顾的飞奔,泪水夺眶而出。
不管受了多重的伤,陷入何种危难,受了多大的委屈苏清音都泰然处之,而此刻,她哭了。
白玉堂的心狠狠的揪了一下。她的眼泪肆无忌惮的流着,眼中带着太多太多他未见过的孤独与悲伤。
这些人是去往阴阳交界入口的,阳间的人误入队伍中便会迷失,再也无法回来,白玉堂焦急的去追苏清音,可终是晚了一步,苏清音不但进入了队伍之中还拼命的拦下了黑马。
被她拦下的男人没有一丝表情上的变化,幽深的双眼似乎隐藏着千年寒冰,就连身上的杀意都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只要苏清音再有进一步的动作就会被无情诛杀。
然而苏清音只是呆愣愣地看着他,泪流满面。
追上来的白玉堂拉住了她冰冷的手挡在她身前,警惕地向男人说道:“鬼王,这是白家的新人,不懂规矩还望鬼王大人大量不要计较。”
鬼王用眼角轻扫了一眼白玉堂,没有看苏清音也没有说话,催动胯|下黑马,兀自走了,苏清音望着他的背影,最终还是忍不住心酸地喊了一声:
“老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