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门里陡然冷清,再不复往日门庭若市般的喧哗吵闹,只有几个的的确确只为饮酒而来的年迈食客依旧如往常般坐在酒肆角落里,点几个廉价下酒菜,要一壶寻常人家喝得起的劣质酒,就着偶尔从门外飘进来的秋风冷日,喝得津津有味。
有些无所事事的苏凉在招待完这仅有的几拨客人之后,便站在那张漆痕斑驳柜台的阴暗角落里,脸上的紫青淤伤已明显淡去,不知是芸姨的跌打药水实在好用,还是早已习惯这般挨打受罪的苏凉那副单薄身板已经适应,恢复力惊人。
单手杵脸,默默发呆。
这是苏凉在来淮安城遇到那个男人后才有的习惯。
当初因为一场无妄之灾而身受重伤的苏凉昏倒后落入沧澜河,被男人救起疗伤,却依旧是那一副被险恶世道流亡生涯造就的腌臜阴狠心肠,总觉得男人救他必有所图,一次出手试探误伤男人,本以为会被他打死或打个半死,再不济也至少会被他赶出那座破旧的茅草屋,却不料男人只是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怔怔望着苏凉片刻,便转身离开。再回来时手中已提着几样饭菜和半壶劣酒,把饭菜丢给手足无措的苏凉,然后自己蹲在门口唏嘘饮酒。
男人当晚大醉,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许多苏凉至今仍旧不懂的糊涂醉话,破天荒头一次为自己的行为产生羞愧心思的苏凉抱着那几样根本谈不上美味的饭菜,坐在床上呆望了男人一整晚。
其实除了十一年前那个伴随着惨烈刀光的夜晚,苏凉已记不起任何关于父母的回忆,连相貌都已经模糊,可他心里要为父母报仇的心思却始终不曾减弱半点。这些年来四处漂泊不定,日日为温饱垂死挣扎,也为这报仇的心思日夜煎熬,只有在和男人相处的那一年时光里,他才会偶尔将这心思放下,放肆的与男人嬉笑怒骂。
缓过神,苏凉举起原本杵着脸的右手,伸出手指,在面前那一片弥漫着酒气的虚空中缓缓写下昨晚才刚刚写过的那几个字。
天子。
圣城。
一遍又一遍。
苏凉原本还算清亮的眼神随着描写速度越来越快的手指慢慢变得晦暗。
天子,大幽帝国的王,被当今那些庙堂里同样作威作福却彼此看不顺眼的文官武将们一致称赞为百世难出一位的明君,在整个九洲四海都声名显赫,文治武功甚至就连世代与大幽交恶的仆勾妖国都誉其为千古一帝的大幽魏哀帝——魏(独)(夫)。
这便是苏凉的仇人,是苏凉连样貌都不曾见过却早已在心里将其肢解、炮烙、凌迟过千百万次的仇人。
苏凉在流亡的第二年其实便已经知道了那晚冲进自己家里的究竟是些什么人,他记得那些人的衣甲,刻在心里,至死不忘。
那时的小苏凉还只不过是大幽境内一个饿死都没人管的讨饭乞儿,曾躲在远处偷偷瞧见过那些穿着同样衣甲的人耀武扬威的在自己面前骑马奔过,护卫着一架富丽堂皇到可以买下整座淮安城的华贵车辇。
他没敢上前,尽管当时的小苏凉怀中揣着一根被他捡来日夜打磨已经磨的很锋利的铁片,尽管当时他那双还算稚嫩却已经布满了让外人瞧来唏嘘不尽的疮口伤疤的手已经紧紧握住了那根铁片,可他仍旧不敢上前。
他并不怕死,对于已经没了父母疼爱且已经见识过这险恶世道的人情冷暖龌龊不堪后的小苏凉来说,死不过是种解脱,可他不怕死,却不想送死,他知道如果自己就那样冲上去,十有八九连车辇中人的样貌都不曾见到,便会被那些身披衣甲的人一枪刺死在街上,连尸体都不会有人替他收。
所以他忍,那时的小苏凉便已经懂得了如何去忍耐,在被打过骂过欺凌过冷眼过后,他已经知道如何对着那些白天将自己踩在脚下的乞丐露出谄媚笑脸,然后到晚上夜深人静时将怀中的铁片悄悄放在他们的脖子上面。所以当年的小苏凉一边狠狠将嘴唇咬破心中滴血,一边如身旁的其他人一般满脸傻笑,欢呼雀跃着望着自己的血海仇人在自己面前肆意行过。
那一天,已经只会流血不会流泪的小苏凉在一处偏僻荒野上哭了一整晚,当第二天那些乞丐再见到他时,却发现他的手已经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咬烂,一片模糊血肉。
事后苏凉向人打探那驾车辇和那些衣甲护卫的来历,被告知那车辇中人便是率领三十万铁骑,仅用区区三年时间便将青丘王朝覆灭后凯旋而归的大幽太子,而他身边的那些衣甲护卫,则是太子的贴身近卫,是在青丘之战中屠灭掉整个青丘王室声名赫赫的杀机营。
这些消息对于当时连温饱都是问题,连自己能不能活过明天都不知道的小苏凉来说无异于天大的噩耗,他那时才多大?不过是个七岁的小娃儿,大幽太子,那可是连当初自己跟他讨要几个铜板便叫仆人把自己揍个半死的守城将军都要跪在地上迎接的大人物,他一个沦落街头的褴褛乞儿要找这样的人物报仇,难如登天!
可从小便有一股执拗性子的苏凉不肯放弃,一路流亡,不知从哪里被他打听来这世上竟还有仙人这种可以不吃不喝不眠不睡,甚至能够移山倒海乘虹驾鹤不将世间王朝放在眼里的天上人物。
要成为仙人。
如获至宝的苏凉抱着这救命稻草一般的念想,一路挣扎攀爬,从大幽帝国的深山老林到仆勾妖国的寒潭水涧,再从唐庭剑国的险山峻岭到陈留王朝的高门府苑,苦苦求索,但却一无所获。
最后,抱着唯一的那点念想,苏凉去到舍卫佛国,尚未踏入边境便被一个看似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说他身上戾气过重,一句无名佛颂将他驱赶三千里,重回大幽。
心灰意冷。
从希望到绝望再到破灭念想,倘若不是那个男人将他救起后陪他度过最艰难的那段时光,恐怕不被沧澜河水淹死,苏凉也已只是个活着不比死了好多少的废人。
提着个食盒的美貌女人突然从小龙门那窄小的后院中走进来,望着正在空中描摹字迹的苏凉,眼神闪现一抹温暖。
她与苏凉相处虽不过短短一年,却已发现少年心底有着一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暖,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她有时甚至偶尔会从少年身上瞧出那个男人的影子,那个自己只敢在心中仰慕不敢诉诸于口的温雅男人。
还记得在临去世前,那个男人拖着病重的身体找到自己,不为求一副单薄棺木,也不为向自己讨要以往最馋的酒水,只是恳切的求自己能够在他离世后收留这个少年。
这个初见面时险些被他眼中阴冷目光将自己吓到的瘦弱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