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怨
那盏青灯不知何时灭了,他倒在泥泞的路上,白色的僧袍沾满了污水,没人去在意他。为了救村民,他举起了村子三天,最后在洪水退的那一刻筋疲力尽的倒下了,人们似乎也忘记了他,包括那个小女孩。
春去秋来,村民在别处落了根。当年的小女孩也长大了,嫁人生子待年华渐渐老去,儿孙满堂,人们似乎忘记了那个年轻的和尚,从那天后,谁也没提过。
又是一天,一个年轻的僧人来到这个村子,村民们热情好客的接待了他。同样的,村长爽快的指了一间空屋给他,屋里很简洁干净,同样有一盏青灯。
傍晚时,他听到了敲门声,发现是一个眉目和善的老婆婆,她提着篮子拿出还冒着热气的饭菜。
“你很喜欢这盏灯?”老婆婆看着他不停的摆弄着那盏青灯,她的声音比较圆润,看得出来这些年她过得不错。
僧人笑笑,并未回答,只是又把灯芯挑了挑,使屋内的光线更为充足。
她觉得有些尴尬,招呼他吃菜,都是一些素食,算不上多精致却有着农家的温馨。他拿起筷子,迟迟未动。他看着她期翼的目光,沉默了。
“怎么了,是饭菜不合胃口么?”看到他久久不下筷,她有些紧张,甚至带点儿难以察觉的恐慌。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老人,是那么的脆弱。明明他只需要动一动就可以,明明只要他愿意就可以摆脱这样的局面。他听到他心里有个声音,疯狂的在叫嚣。
他动了动拿在手里的筷子,向面前的青菜夹去。老人见了松了口气,轻松的同时又有点不敢看着他。
他开始吃的很慢,渐渐的吃得速度越来越快,甚至到后来噎着。老人有些惊慌,忙倒杯水给他,“慢点吃啊,喝点水吧,没人和你抢的。。。”说到最后,糯糯的,声音越来越小。
“谢谢老人家,”他吃完最后一口,才接过水。“我要歇了。”
“歇、歇着好。”她快速收拾好东西,想离开时突然被拉住。这个年轻僧人的眼神太过清澈明亮,她刚对上就像是碰到了什么马上躲开。在她以为他会说什么的时候,她听到了一声叹息,很轻很轻,轻到她几乎以为是错觉。
他拉住她后就后悔了,那话梗在喉咙里不知如何吐出。看到她慌乱的眼神,他叹了口气,放开了。“这顿饭,谢谢了。”看着她逃一样的离开,他闭上了眼。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了,他拨着念珠默念心经,额头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小腹越来越疼。灯芯长时间未挑过,光线越来越暗。
他意识有些模糊了,到最后身体难以支撑他的姿势倒了下去。他隐隐听见了说话声,他一直都知道门外有人,也知道他们在等这一刻。
“死了么?”一个粗狂男声问道。
“应、应该是吧。”上了年纪的圆润女声,这是那个送饭的老婆婆。
“你到底给他吃了没?”男子有些急切有些恼,不免声音大了些,后来又意识到自己是在听墙角,声音又压了下去。“你不会是后悔了吧,别忘了这事也有你一份。怪只能怪他为什么又要来。”
“可、可当年毕竟是他救了我们全村人。”
“哼,”男子一声冷笑,“当年我们没救他,如今他来了不是要我们全村人的命又是什么?药效应该发作了,等明早来看吧。”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伴随着离去的脚步声。
其实不必如此的。他之前拉住老婆婆就是想和她说,但又该怎么说,说了又怎么样,没人会信。悔么?他问自己,不悔。怨么?过了许久他,他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说,怨。
怎么能不怨?他对世人仁慈,世人为何如此对他。突然心像是被无数根针扎了,密密实实的疼,到底是因为濒死还是疼痛让他喘不过气,已经分不清了。
“佛家真是虚伪的不行。都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渡人渡人,那谁渡你们呢?”他脑中闪过泽水的话。那是他们初见时,他当时的回答现在想来真是讽刺。
眼前又浮现出那人的面容,灵动的杏眼,一身华服衬得气度非凡。每次在提起佛教时,那温柔的吐出的都是伤人的话。她的身影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那天花魁的面容。
她也叫泽水,她们的相差太多了。虽然都是清秀,但是她的眸子从来都是灵动带些狡黠的,不会像那个泽水眉目有一着股珠光晕华。直觉告诉他,她们两个有着莫大的关系,或者就是同一个。
其实就是同一个吧,她那么倔的性格,应该是找过隐莲了。没有谁还会叫小和尚了,没有谁会看到他眼里有着那么浓的喜悦了。
他突然很想她,若是和她在一起,不成佛。。。也是可以的。他脑中涌起这个念头,怎么也压不住。成佛需要摒弃七情六欲,对她,他怎么放不下,这样他怎么舍得悟,怎么舍得留下她一人。
若无相欠,怎会相见。
痴儿,悟不悟?
不悟,也不悔。
世界静下来了,他发现自己自己的感知突然回来了。自己站在一片彼岸花中,面前是一座桥。他摸着小腹,还是有些隐隐作痛,那之前到底是太过真实了,还是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
他前面还是血黄浑浊的忘川,河的对面是大片妖娆火红的曼珠沙华,自己是在彼岸了?
原来奈何桥在彼岸。
他看着河上的分三层的木桥,都有亡魂经过。最下层的亡魂经常被河中的野鬼拦住拖下水,没一会儿,便有一个鬼魂因此能爬上桥。若是好运能有惊无险的渡过桥,便是能投胎了,若是再被拖下去当野鬼,那就换另一个上来。
“可曾有留恋?”童颜鹤发的孟婆声音也如她外貌一般年轻,许是在这桥上待久了,带着一股沧桑感,显得有些怪异。
“有。我虽剃去三千烦恼丝,可烦恼只增不减。”
“你对面就是三生石,为何不去看看?或许就有你想要的结果。”她舀着一碗浑浊的孟婆汤,递给每一个要过桥的亡魂。锅里的汤似乎无穷无尽,偶尔还有虫蛇的尸体浮上来。“再多的留恋也不过一碗忘川水,尝过酸甜苦辣咸,忘尽一世浮沉得失,一生爱恨情仇,了前尘旧梦,断前因后果。”
“生来何惧?一切随缘。”他摇头拒绝了,这一世所执着的,必是前世所不齿的。他挡住她递来的孟婆汤,对面巨大的三生石上刻着鲜红如血的四个大字——早登彼岸。“这里已是彼岸,为何还要登彼岸?”
孟婆摇头,“痴儿,身在彼岸,心不在,何来彼岸之说。那摆渡人带的不过是人心,可你的心在哪呢?”
“凭白浪费了一段造化,痴儿,痴儿啊。心既不在,不如回去吧。”说完孟婆狠狠的推了他一把,他踉跄了几步,看见了面前的隐莲。
“可曾有感悟?”她倚在门边笑道。
他转过身,背后是雕刻着恶鬼的大门,他现在是在君可知。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不敢相信,地府竟然就在这门后。“几时了?”
“距你离开不过半个时辰,”她支起身,嘴边始终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回去吧,不用等裴尘了,她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那些是真的?”
“你以为是假的?地府你也见识过了,发生过的那些,真真假假你不是最清楚不过了么?”
“你现在的模样比去时更好,也应该是有所得。这样最好不过了,若你出事了,我还真不好交代。”
“和谁交代?”他敏锐的抓住了后面几个关键词。
“你说我和谁交代?”又来了,她说话总是这样半遮半露,似而非而。换做以往,薛珩可能不会说什么,但是今日,他有股莫名的焦躁,实在没有耐心和她打太极。“泽水找过你了?”
“找过了,你要是问她去处,我只能说不知道。”她两手一摊,面对薛珩的不信任似乎很是无奈。“我对你可是再坦诚不过了,腿在她身上,我又不能锁着。君可知只是一家店,不是包打听,想知道她消息你应该去找闻人瑟。”
“我要去找她。”他刚要踏出的步伐怎么也落不下,身上被深绿的云锦缠着,这种颜色,是那个非人?!
“你已经瞎了还不够么?”隐莲的话很轻,落在薛珩耳里却如雷霆般。“她在哪?”
“眼瞎了心别瞎,如今你眼瞎了心也瞎,你还要不要成佛了?”她招招手,薛珩感觉缠在他身上的袖子已经没了。他收回了那个步伐,摸向自己的眼睛。
那里空洞洞的,是在金鸡岭被啄瞎了。他不用转头也知道,隐莲是回去了。他到底是欠了隐莲,孟婆说得不对,他还是得了大造化的。
若不是隐莲提醒,他都忘了。治好的不过是天眼,视物的也一直是天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