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有求是苦，不求乃乐
“啊——”卜夙没注意时猛的被提起来，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惊恐的眼里倒映出了秦史的身影，小小的，却很清晰。
他有一阵满足，随即脸又扭曲起来，不应该是这样子的。这双美丽的眼睛不应该这样惧怕他，应该是充满依恋爱慕的。他伸出手，卜夙以为要对她做什么，吓得闭上了眼。
他有些颤抖的摸上了她的肌肤，丝滑柔嫩。他有些着迷了，指间流连在这张脸上。他勾画着她的眼眶，闭上了眼的她，睫毛纤长浓密，留下一片阴影。
“睁开眼，阿夙，睁开眼。”他对她的渴望从见面的第一眼开始，就没有停止过。
那眼颤了颤，最终还是没有睁开，要是仔细些，还能发现那脖间因恐惧起的一些小疙瘩。
“我叫你睁开眼！听到没？！”秦史自认为脾气不错，但是对待卜夙的事上，一向是关心则乱。他迫切的想在她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存在，急忙忙的想证明什么。
这不能怪他，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怪，秦冉！对，要怪只能怪秦冉！他有了嫡系的身份，有了族长的地位，为什么还要来争你，为什么？
“阿夙，你睁开眼看看我啊，”他不由得放缓了声音，动作也轻柔起来。掐在卜夙后颈的手力道变小了，更多的像是安抚。“阿夙，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没有秦冉，也没有秦夙。就是你和我，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去一个没有人的世外桃源，我们重新开始生活，我们会有可爱的孩子，叫你娘，叫我父亲。男的像我，女的像你，会哭会闹，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很多欢乐！”
可能是他勾画的未来太过美好，以至于他自己都信了。眼神一下子就穿过了时空，仿佛看到了那些自己做梦都想有的生活，好像真有个可爱的孩子，抱着他的腿，撒娇的叫着他爹爹。
卜夙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秦史和秦冉是长得有些像的，虽然辈分比戚冉高了，但是真要说起来，年纪不过相差一二。
秦家人都有着高挺的眉宇，略有些凹陷的眼眶，这样使五官看上去有些西域的风采。尤其是侧面，秦史和秦冉很是相像。在那么一瞬间，卜夙看痴了，就好像秦冉还在她身边一样。那样温柔眷恋的神色，等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抚上了秦史的脸，想收回手时已经晚了，被秦史牢牢抓住。
“阿夙，你是接受我了么？”他眼里有着不可置信，但又是那样的欢喜，满满的仿佛要溢出来。像极了秦冉，她一阵恍惚，又马上被脖间的痛感惊醒。“阿夙，你又在想谁？是秦冉还是秦夙？”
按理说，这样反复无常的男人应该是怕的。可卜夙却意外的镇静下来，她眼里不再有着慌乱，无喜无悲，就那么静静的看着秦史。
她脸上的泪痕干了，发鬓虽有些乱，眨眼间又好像回到了那时。她是高贵不可侵犯的族长的夫人，他只不过是族长的一个庶兄。这样的认知让他好不容易平和下来的心，又开始扭曲，甚至还有点点心慌。“秦冉已经死在我手里了，秦夙也是，你现在只有我，只有我！”
听到秦夙时，她身体不可抑制地震了一下。那双如盈盈春华出绽的双眸突然睁大了，又马上垂下。“夙儿也不在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很轻，甚至有点儿缥缈。听着有种空灵的不真切感。秦史心慌的感觉更甚了。
她没有等到他回答，再次问了一遍：“夙儿也不在了？”
“不在了，在你哭泣时，被我掐死了。”
她颤了颤眼，仿佛刚才没听清一般，“死了？”
“死了！”
她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唯一支撑她没有倒下去的就是秦史在她后颈的手。她捂上了脸，秦史张了张嘴，不知说些什么。她像是幽魂一般，突然就这么没了声息，只有细细的呼吸声证明她还是活着的。
她以为自己能哭出来，到头来只觉得眼睛酸涩的很。这样的结果，她早就是料到了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死呢？”半响，他才得到她的回答，心里苦涩一片。“我还要陪着你。”
“可我不需要你，”她的手按在了他胸前，噗通——噗通——多么有力的心跳啊，多么鲜活的生命。可是她的阿冉和夙儿呢？
“你——”他看着穿过胸前的那只手，或许那不能称之为手。毛茸茸的，他甚至能感受到那尖利的爪子在他的身体里搅动。‘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他突然想起九尾狐的记载，能食人。他闭上了眼，‘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家成室，我造彼昌。’
一瞬间，她的笑她的哭她的娇嗔她的一切都像是在他脑中点燃了，那些过往的一切都变得清晰如昨日。“这样也好。”
有求是苦，不求乃乐。
他的苦，求而不得，得而不求。
他觉得视线有些模糊了，一阵无力向他卷席而来。握着卜夙后颈的手再也支撑不住地滑下来。
卜夙看也没看他一眼，抽出爪子。在那一刻又变回了修长白皙的人手，她抱起了摇床里没有声响的孩子，放在秦冉身边。抚平秦冉衣服上的皱褶，整理好他有些乱的发冠。那样的仔细，那样的轻柔，就好像她以前常做的。
秦冉不过是睡了，夙儿也不过是睡了。“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带着情人的眷恋，唇齿间的缠绵，古老的调子响起。不过是高低起承转合，却说不出的美。
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唱着。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就像是一个被丈夫宠爱的小女人一样，带点儿不知愁的天真。
她把秦冉的一只手伸直，她就这么枕了上去。秦夙睡在他们两个中间，她轻轻地拍着，就想以往哄秦夙睡觉一样。“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家成室，我造彼昌。”
她闭上了眼，歌声渐渐不可闻，只能听到一些哼着的调子。
有求是苦，不求乃乐。
她所求的，不过是秦冉和秦夙安好。至于她，她早就知晓了结局。
她的苦，不过是等待着掐算一一应验。没有秦冉和秦夙，但有了戚冉和戚夙，也算是乐。
秦史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的，他浮在半空中，听着她唱歌，看着她做好一切。最后看着她抱着秦夙躺在秦史的怀里，看着整个屋子燃起火。
佛说，人生八大苦，要断情念，无非是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
当火蔓延到卜夙身上时，他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可就这么直直的穿过了。那哼着歌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那拍着孩子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不再动了。
他所求的，不得；所爱的，不得；所念的，不得。
他就这么看着，看着大火最终把他们都掩盖住，看到大火最终烧光一切，连他们的尸骨都分不清。这么大的火，却没人发现，也没有被人扑灭，在秦家这是不可能的。
院子还是完好的保留了，只是那间屋子没了。艳红的小喇叭花依旧爬在篱笆上盛开着，篱笆下的小花依旧鲜活，就连那大树，也不过是被风吹着枝叶摇动。
如果没有那被烧毁的屋子，似乎这院子的主人随时会突然打开门，见到他后有些松愣眉眼，随即笑开：“是找阿冉的么？他还在屋里呢！你先进来，我去给你泡些茶。”
然后华丽的衣裙会随着她的步伐，绽出一朵朵妙曼的牡丹。发尾处的璎珞也会随着她的步伐，一动一动的。一切都是那么鲜活而又历历在目。
这是假的。他对自己说，可是当他睁开眼后他仍是飘在这个院子上空。他张开手，上面有四根主线，其中有一根很短，不过手掌的一半多些，另一跟从头到尾都没有分叉过，只是在后半段生出很多小岔路，看上去毛毛糙糙的。长度，真要算起来，和很短的那根差不多长。
这是假的，也是真的。真真假假，突然间就不重要了。他不是不知道这是戚夙的幻境，只是他执念已生，即便是假的，也逃脱不了。
幻境本就是由心而生，他心在这里，走不了，也逃不了。
阿夙不是那么软弱的人，她不会哭，也不会有那样惊恐的神色看着他。只是他想，本来都要淡忘的过去被这个幻象弄得历历在目。阿夙对他一直是表面上和气，心里的提防从来没有少过。她不会没有注意到在外面的自己，也不会在他在的时候吝啬给他一个眼神，她的视线一直是在他身上的，因为提防，所以不能掉以轻心。
阿夙啊，他的阿夙啊，一直都不是他的。真实的阿夙，幻境的阿夙，他到底是想着那个，他突然分不清了。这样也好，其实阿夙的死跟他无关，阿夙的死。他闭了闭眼，临死之人，其言也善。
他想提醒戚冉，秦家的事一开始就是一个阴谋。只是他们已经是在棋盘上的棋子，又能如何？不愿做棋子，也动不了执棋人，只是可惜了秦昊。
“你又在想什么坏事？”
“我就有这么坏？”隐莲勾起嘴，眯了眯眼，看着外面的春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通常这样笑准没好事。”
“是么？”隐莲垂了垂眼，不愿与残弥争辩。“只不过，是收到了一份——”她纠结了下，不确定道：“算是利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