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胜男不记得自己有多久不曾哭过,又有多久不曾这样肆无忌惮。
不,也算不上肆无忌惮,她到底没敢哭出声来。
江景白看着埋首哭泣的陆胜男,惊愕之后眉头都皱在了一起。
可是却不能任由她哭个够。
他的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只觉得瘦得不像话,于是说话的声音又冷了几分:“这是怎么了?”
陆胜男左手依旧攥着他的衬衣,哭得几乎岔气。她咬着自己右手的虎口,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钤。
“松口!”江景白瞪了她一眼,她咬得那么用力,他看着都觉得疼,“快给我松开!”
江景白松开她的肩膀,用力将她的右手从牙齿下解放出来。
大拇指下肉多的地方有着两排整齐的牙印,伤口森然,已然有殷殷血迹。
可真是狠。
“你倒是好牙口!”江景白冷哼一声,“受了谁的委屈?”
陆胜男看着江景白的手指却没有回答,只是哭得太狠,此刻仍不停抽噎。
“说话!”江景白有三分急色,声音里透着戾气,握着她肩膀的手不禁用了力。
两肩的疼痛让陆胜男有了一丝清明,她看着江景白,黑色的眼眸里依稀可见她的影子。
仅仅是一个眨眼,她便知道自己此刻的行为有多么的不妥。
“没事。”陆胜男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抬手去擦拭脸上的泪水。
“是吗?”江景白拉长了语调,声音清冷,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就写着三个字:我不信。
陆胜男却无从解释,这突然的崩溃。
江景白叹口气,忽然递给她一方素帕,白底蓝边,干净又整洁。
陆胜男默默地接过来,又退离了他几步远。天色渐渐黑了,想起刚刚的举动,陆胜男觉得有些尴尬,低声说:“对不起……”
随后又觉得不对,又补了句:“谢谢。”
江景白眼神微凉,看了看自己胸前濡湿的一大块,嘴角抽了抽。
“我让段墨送你回去。”
他向来知道,陆胜男固执,若是她不想说,谁劝都没有。也不再追问发生了什么。
天色微暗,起了风,晚风一吹,还流着泪的脸忽然就感受到了凉。
眼角又酸又涩,陆胜男揉了揉眼睛,心绪依旧起伏不定,一颗心好似在冰水里打了个滚,又被扔进了油锅里一般。
煎熬得她连江景白说了什么都没听清楚。
“陆胜男!”江景白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语气又快又急,“你到底怎么了?”
陆胜男回过神,想要笑,却又听见江景白说:“不许笑!笑得难看死了。”
陆胜男有些局促,连手往哪里放都不知道。
江景白看着她茫然无助的神情,喉咙有些发紧,于是扭头叫了身后的段墨:“送她回去。”
段墨闻言走了过来,指尖燃着烟,他没有说话,只是动手弹了弹,将那支烟燃烧成灰的那一截弹落在地。
江景白转身走了。
陆胜男停在原地,看着他挺拔的身影进了医院大门,消失在人来人往的大厅转角。
段墨皱着眉往她跟前站定,有些无奈:“陆胜男,别看了。”
“哦,好。”陆胜男果然收回目光,低着头看自己的脚背。
段墨看了看周围,在路边招手打了辆车,拉开车门,声音满是不满:“快走吧!”
又好似带了些乞求的味道。
陆胜男上车时看了他好几眼,段墨却沉默,连往日的调侃和毒舌也不曾有过一句。直到到了她家楼下,段墨在门禁处叫住了她。
“陆胜男,陪我走走?”
陆胜男看了看段墨凝重的表情,下意识的点头。尽管此刻,她浑身都发着热。
江南花苑附近有个公园,公园的路灯都已亮起,三五成群锻炼身体的人在红色塑胶跑道上来来回回地绕着圈,草坪上遛狗的人比带孩子出来玩儿的人还要多。
六月末了,躲在暗处的虫子此起彼伏的叫嚣着,和不远处人工湖里的蛙鸣彼此呼应。
夏天来了。
陆胜男沉默地走在段墨身后,没有开口询问。
向暖说,陆胜男你最不会聊天,每次和你说完话我都觉得生无可恋。
陆胜男低着头,百无聊赖地提着地面上的石子儿。
“陆胜男,你知道陈孝礼吗?”段墨终是开口打破两人间的沉默。
陆胜男在脑中过了一遍,“是不是恒远钢材的老总?”
段墨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才悠悠地道:“你可知他还有另一个身份?”
陆胜男也看着他。
江城虽然大,但是如盛世这样的地方,消息流通最是快。形形色色的人见了不少,也结交了不少。
当然,传闻也少不了。
“是江城的地头蛇?”
段墨将手插进裤兜里,眼睛望着前面,不无讥讽:“陆经理还算是见多识广。”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她没有精力在这里和段墨打机锋,索性摊开了说:“你有话不妨直说。”
“陈孝礼的女儿,就是陈默。”
公园里有一所凉亭,陆胜男抬脚迈了进去。初夏时节,夜色沉沉,借着四处的灯火,依稀可以看见湖里的锦鲤,沉寂了一整个冬季的睡莲和荷叶也在水面冒出了头。
随着晚风扑面而来的,都是湿漉漉的盛夏的气味。
不知是感冒,还是因为哭过的原因,陆胜男声音嘶哑,不复往日的清亮:“我明白了。”
在她去盛世上班的时候,赵恒之就曾给过她几份名单,上面都是各方势力以及领导的名字。她不解,赵恒之说,只需要记得这些名字就好。
那是一张奉为上宾,不能招惹的名单。她明白赵恒之的意思,盛世需要的经理,要有眼力,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记得那天向来无所顾忌的赵恒之却十分严肃的告诉她,如果招惹了名单上的那些人,他也护不住她,亦或者说,即使可以,也不能保证她可以毫发无伤。
而陈孝礼的名字,高居榜首。
只是在盛世工作的这两年多来,她从来没见过这位传说中的江城黑道老大。所以刚刚段墨提起陈孝礼,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段墨嘴角挑了挑,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嘲讽:“你明白什么了?”
凉亭里围栏是水泥仿竹节的,触手生凉。陆胜男双手抓着栏杆,凉意直达心底,将在身体里肆意的热度驱散了些,舒服了不少。
“段墨,我有儿子了。”陆胜男答非所问。
她望着前方,没有看段墨的表情。
在医院的时候,她到底是失态了,陈孝礼那样的人,怎么会好相处?她不禁想。
如果被人看见她抱着她大哭的模样,会不会误会?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
指尖稍微用力,特意做得粗糙的水泥栏杆就让掌心有了刺痛感,越想越懊恼。
江景白,仅仅是这个名字就足以影响她所有的清醒和坚定。
从未改变过。
“陈孝礼只有陈默一个女儿,”段墨开了口,“但是陈默身体不好,有先天性心脏病,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心脏做手术。”
原来……
“在医院遇见你的那两次,也是因为陪陈默去做例行检查。”
“陈孝礼唯一的软肋就是陈默,而陈默对江哥,情有独钟。”
不过三句话,陆胜男清楚的知道,自己和江景白,终究是隔了星河。
陆胜男轻声说:“我知道了。”
段墨似要说什么,几次三番的欲言又止,陆胜男都假装没看见。
何必为难。
“走吧,我送你回去。”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陆胜男却并没有想象中的低沉,再怎样,也好过过去六年她对他一无所知来得要好。
而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没有多余的精力悲伤。
段墨坚持要送她上楼,陆胜男拗不过,便也随他了。
江南花苑小区绿植覆盖率十分高,草坪几乎是铺满了整个主干道的周边。榕树和高大的乔木遍布,低矮的灌木丛和时令花草点缀其中,和“花苑”这个词倒也契合。
走在青石铺就的道路上,虫鸣声不绝,两人却一路无言。
到了楼下,却听见有人叫陆胜男的名字。
夜色下,一身黑色西装的江景烨长身玉立,眼角眉梢却都是讥诮,身后长椅上的玫瑰花束鲜红夺目。
“我还以为你多敬业,原来也是因人而异。”
陆胜男这才想起,现在这个点已经过了上班报道的时候。也顾不得江景烨的讥讽,掏出电话给赵恒之请假。
电话那端,赵恒之却告诉她有人替她请假了,让她在家好好养病。
陆胜男莫名其妙。
段墨眼神幽深:“江大少,这么巧?”
陆胜男看了看段墨,好似脸色比之前的更臭了一些。
“你们认识?”陆胜男不禁疑惑。
段墨:“认识。”
江景烨:“不认识。”
陆胜男:……
段墨冷哼一声:“江大少爷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初你拿东西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江景烨脸色阴沉,不咸不淡地回道:“认错人了吧?”
两个男人之间的气氛颇有些剑拔弩张的紧张。
陆胜男冷眼看着,眼角余光瞟到椅子上那束包装精致的玫瑰花时,脸色有些难看。
“你们慢慢聊,我先上去了。”陆胜男说完转身就走。“陆胜男!”江景烨出声叫住她。
“江大少有事?”
“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不请自来是什么客?”
黑夜里段墨忽然笑了,换来江景烨一记白眼。
看着陆胜男消失,段墨收敛了笑,靠近江景烨压低声音说道:“江少爷,你最好别对她动什么心思。”
没有波澜的语调,却慢慢都是警告。
江景烨面色不变,嗤笑:“怎么,难道你要告诉我她是你的人?”
段墨眯了眯眼,眼神变得高深:“无论是不是,你都最好别打她的主意。”
江景烨不为所动,拾起放在木椅上的花束,挑了一支半开的玫瑰,细长的手指将花瓣一瓣一瓣的扯了下来,只留下淡黄色的花蕊。
“都说美人泪,英雄冢,我还是很期待他的反应的。”
“是吗?”段墨顺手从花束里抽出几支白色的满天星来,漫不经心的捏在掌心,手指转动,再摊开时,只余破败棉絮般的残花。
“好自为之。”段墨掌心向下,满天星落在地砖上无声无息,段墨一脚踏上去,从江景烨身边越了过去。
“哦,对了,”段墨又返身回来,“听说亏心事做多了,走夜路不安全。要不,我陪江少走一程?”
江景烨眸色微冷,却也向门口走去。
当天晚上,江南花苑的物管就接到了投诉,原因是:门禁查岗不严,有外来车辆及人员混入小区,危及业主安全。
这一天无疑是漫长的,吃过晚饭,陆胜男陪着安安在小阳台玩儿积木。
棕色的木质地板上铺了厚厚的羊绒毯,安安尚小,皮肤娇嫩,怕他着凉或是磕碰,向暖为了寻这块合适的羊绒毯,欧洲飞了好几次。
安安爱笑,却安静得让陆胜男心疼。眉眼渐渐长开,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无论怎样么看,她都觉得安安的眼睛像极了百司念。
尽管她也有六年没见过他了。
因为下午哭得厉害,陆胜男觉得眼睛干涩得难受。发烧尚未痊愈,吃了药后脑袋渐渐发沉,安安却精神很好。李阿姨见她频频瞌睡,连忙接过照顾安安的活,催促她快去睡。
陆胜男亲了亲安安的脸颊,回了卧室。
简单明了的欧式装修风格,黑白灰格调让陆胜男觉得十分温馨。躺进宽大柔软的床里,米黄色的被套盖在身上,看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好似苍穹一般遥远。
她睡眠不好,所以当初装修的时候费了血本给卧室装了厚厚的隔音玻璃。可是此刻,明明该安静如尘埃房间,却到处都充斥着陆海升的声音……
有时候,记忆会说谎。
母亲去世那天的很多细节,都在她有意无意之间遗忘了,唯独最惨烈的那一幕幕总在午夜梦回时时刻提醒着她,她到底背负了母亲怎样的希望。
陆海升说,阿音为了你有了勇气活下去,为了你能活下去,她死了。
她的母亲,为她生,为她死……
可是,她几乎都要忘了,母亲长什么样。而无论是这里,还是陆家村,除了那一处孤单的坟茔,再也找不到她存在过的痕迹。
她差点儿都忘了,出事的那天,是她六岁生日。
陆胜男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呼吸间都是温热的气息,无数画面汹涌而至,却抓不住。
好像想了很多,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所以当电话响起的时候,陆胜男吓了一跳。
是宋煜然。
陆胜男听着声音摸到了被扔在床上的手机,闭着眼和宋煜然通电话。
“怎么了?”她哑着声音问。
“没事,就是打个电话来,看你死没死。”
陆胜男闻言,嘴角微勾。
“嗯,真是不好意思,还差点儿。”
电话那端宋煜然似乎也笑了,然后隔了好一阵才和陆胜男说:“早上的事,对不起啊。”
陆胜男握着手机,电话屏幕微微有些发烫,她摇了摇,然后想起他看不见,又轻声回应:“没关系。哎,你和林荷和好了吗?”
“你记忆力可真好,不过是一面,连名字都记得?”
“拜生活所赐,我一向记得清楚。”
在盛世工作,最怕的就是“有眼无珠”。所谓一视同仁都是相对的,至少,有些人对于服务员可不是一视同仁。
眼力很重要,而与之匹配的则是过人的记忆力。
宋煜然嗤笑一声:“你既然记忆力这么好,怎么不记得当年我曾和你告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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