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八月初三,是陵奚国民间送河神的日子,也是传说中河神显灵的日子,这一天,官家的小姐公子也会盛装来到帝都西郊的河边,将自己的愿望写在花灯上,随着流水漂流而下,祈祷河神能够帮到自己。
这条河连着城外的护城河,深夜之时,成千上万的花灯便会随着水流漂到护城河中,远远望去,烛火闪闪,甚是壮观,更有顽皮的孩童,彻夜不睡,吵着家中的仆人带着网子去护城河捞花灯,随后大声的念出上面的愿望,惹来阵阵娇呼,欢笑嬉闹声沿着河岸传出很远很远。
而小摊贩也会提前搭建好摊位,在摊位前挂上一串花灯,并趁机将各种小食、玩偶卖给这些从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小姐们,还没到戌时,西郊的河边便已挤满和前来看热闹的人,热闹程度绝对不输景春街的夜市。
每到这一天,宫里的下人们也会得到恩准,愿意去参加送河神仪式的,只需拿着表明身份的腰牌便可随意出宫,天亮之前回宫即可。
琉月一出宫,就如脱缰的野驹,见到什么都好奇,嬉笑着在摊位前转来转去,“陵姐姐,快过来,你看这些簪子,好漂亮呀!”
“琉月,你跑慢些。”易凌瑶从人群中挣脱出来,顺着琉月的喊声来到了一个售卖簪子的摊位前。
“两位姑娘随便挑,别看咱家摊位小,可咱家的簪子都是一等一的材质和做工,保证姑娘们满意呵。”摊主见有客人来,立刻满脸堆笑的介绍着摊位上的簪子。
琉月探着身在琳琅满目的摊位前逡巡了一遍,伸手拿过一个流苏簪,转身对易凌瑶道:“咦,凌姐姐,你瞧这个簪子,古朴素雅,正适合你呢?”
易凌瑶接过琉月递过来的簪子,纤指细细摩挲,簪子的粗细适中,上面刻了精致的梅花纹络,簪体泛着浅浅的灰色,虽不是玉石,但温润之感却可媲美璞玉,映着灯火,竟有淡淡光华流转其上。
琉月见她喜欢,边往外掏银子边道:“老板,这个簪子我们买了,多少钱?”
老板不卑不亢的伸出五个手指,笑呵呵的道:“五十两。”
琉月惊的跳脚,伸进钱袋的手又拿了出来,指着易凌瑶手中的簪子,对老板道:“你你你……你抢钱呐,欺负我们没买过簪子啊,一个破簪子竟要五十两,老板,黑心钱不是这么赚的啊?”
摊主连忙解释道:“这位姑娘莫急,普通的簪子确实值不了几个钱,但此物却不是一般的材质啊。”
“那能有多大的区别。”琉月抬起下巴,依然不依不饶。
易凌瑶淡淡开口:“这个簪子确实值这个价。”
摊主赞道:“还是这位姑娘识货。”
琉月瞪着她道:“什么!姐姐,你不要被他骗了。”
易凌瑶没有在意琉月的聒噪,继续道:“若我没看错,这簪子的材质是狮子肋间的骨头吧。”
摊主眸中闪过一丝惊诧,不禁竖起拇指,啧啧称赞:“姑娘果然好眼力,不错,这制作骨簪的材料确实是狮子的肋骨,馁洗村的猎人每年会猎杀两头狮子,剃下狮骨,将狮骨挂在通风处七七四十九天,然后需要有经验的制簪师傅用药酒浸泡三个时辰,药酒的分量必须丝毫不差,这样才能保证骨头制簪刻纹时的硬度,不会导致骨头酥软,刻好纹路后还要用文火慢考,以使花纹能够长久,最后在簪子的尾端缀上上好的流苏,才有了这簪子啊。”
易凌瑶赞同道:“猎狮不易,取骨制簪亦不易,摊主没有诓我们,这簪子确实名贵。”
而她之所以一眼就看出了这簪子的材质,不过是因为这把流苏簪像极了她在辰楼戴的发簪,那个人第一次送给她的生辰礼物。可叹的是,簪子再美,情谊再深,终究还是敌不过似水流年。
十载年华,似沙漏般匆匆而过,弹指间,如过眼云烟,曾经的苦涩与喜悦,都带着他给的痕迹,那些停留在时光烟尘里的爱恋和相思,早已泛黄,落了一地沧桑。
老板见她犹豫,继续劝道:“看来姑娘对流苏簪也有研究,既然姑娘和簪子有缘分,何不买下它,这成色和做工,绝对配得上姑娘的天生丽质。”
易凌瑶思忖了片刻,小心的将簪子放回原处,嘴角的浅笑晕起淡淡的不舍,轻轻摇头道:“这簪子我们不要了,打扰摊主了。”
转身,眸中划过一丝失落,稍纵即逝,但这一瞬的变化却落入人群中的一双墨眸。
两人相携离开了摊位,琉月拉着她边走边叹气:“那么好的簪子,可惜啊,偏偏那么贵,五十两银子啊,我们在宫里当一年的差才十两的俸钱,这不吃不喝还要五年才能买的起,哎……”
易凌瑶反而被她叹气的模样逗笑,“好了琉月,一个束发的簪子而已,虽然我们买不起,但比我们境遇差的人多了去了,遇到这样的事难不成都要自怨自艾,恨不得跳河,那日子还过不过了啊。”
琉月将整张脸凑到她面前,幽怨的瞪着她,缓缓道:“凌姐姐,我都不知道你自欺欺人的能力竟然那么强。”
易凌瑶扑哧笑出声来,纤指弹在琉月额前,“这是自知之明,不是自欺欺人,明白吗?”
琉月故作认同的使劲点头,而后对着弯月,仰天长叹,“可是那把簪子真的很漂亮啊……”
…………
送河神喽!前方的数声吆喝将众人都吸引过去,锣鼓喧天伴着金蛇舞动,众人笑声连连,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琉月拉着易凌瑶的手,兴奋的在人群中来回穿梭,最后停在一个卖花灯的摊贩前,巧笑嫣然,“老板,给我们两个花灯,这是银子。”
“好嘞,姑娘拿好。”
“谢谢老板。”
老板笑的憨厚,指着摊位旁边的桌案道:“两位姑娘,这边免费提供笔墨,姑娘可以在花灯上写上心上人的名字,这样河神就能帮你们实现愿望了。”
琉月红了脸,吐吐舌头,“瞧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们嫁不出去似的。”
店主憨厚的讪讪道:“我是看其他的小姐都是在花灯上写心上人的名字,所以才……是我唐突了,姑娘莫见怪!”
易凌瑶见这老板把琉月方才的玩笑当真,忙劝慰道:“老板不用自责,我这妹子说话向来直接,今天玩的高兴了,更忘了分寸,谢谢老板的笔墨。”
两人来到桌案前,琉月提起笔来,秀眉蹙起,很认真的思考过后在花灯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元宝,对着花灯傻笑了半天,而后看向易凌瑶。
当看到易凌瑶花灯上的字时,不禁揶揄道:“原来姐姐的心上人姓夜啊”。
易凌瑶轻轻颔首,继而落笔在夜字的旁边画了一朵彼岸花。
墨还未干,琉月便急着挤入人群,来到河边,放眼望去,琳琅的花灯星星点点的漂浮在水面上,如繁星落入红尘,映着粼粼波光,浅浅跳动的烛火宛如害羞的精灵,静静的飘向远方。
“姐姐快来,这边有空位置,我们就在这里放下灯吧。”
易凌瑶浅笑着回应,“好”。
两人在河边蹲下身,小心的将花灯放在水面,在水流的带动下,缓缓走向水天交汇的远方。
琉月站起身,双臂迎着月光,大声喊道:“河神大人一定要收到我的花灯啊,保佑我明年能有大大的金元宝,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在河边放花灯的众人听她这么一喊,纷纷侧目笑开,琉月也不害羞,又是吐舌头又是做鬼脸,少女的天真姿态展露无遗。
突然,肩上被人拍了一下,正看花灯的琉月不耐烦的转头;“没见我正忙着看花灯嘛,想放灯的话到一边去,别碰——顾……大人。”
当琉月看到顾逸风时,整个人猛然一惊,双手掩唇,忙要下跪,却被顾逸风一把拉住,压低声音道:“你想让这里的人都知道本公子的身份啊。”
琉月定了定神,还是屈膝行了个半礼,细声细语道:“琉月参见顾公子。”
顾逸风戏谑道:“方才在河边喊的最大声的就是你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上面画了个元宝,怎么这会连话都不敢说了。”
琉月羞赧难当,红着脸道,“顾大人,你不要再取笑奴婢了”。
“琉月,怎么一转眼你又从人群里跑出来了,可让我好找——你”,易凌瑶从人群中挤出来,看到面前之人,亦愣在当场。
顾逸风走到她身边,在她肩上捶了下,“喂,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一个人偷偷跑来放花灯,也不知道叫着我,本公子最喜欢热闹了,跟我们说说,你刚才在花灯上写了什么。”
“凌姐姐写的是——”
“琉月!”易凌瑶一把捂住琉月的嘴,慌忙打断她。
顾逸风眼神戏谑,凑近了道:“还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难道和本少爷有关。”
易凌瑶极不自然的撇过头,“顾大人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顾逸风打趣道:“那让我再猜一下,莫非和琉月一样,也画了个元宝。”
“不对。”易凌瑶认真的打断他。
“那是什么?”
“是对我来说特别重要的东西,你靠近一点,我告诉你。”
看她的表情,顾逸风也敛了心神,将头凑过来,极是期待,“很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易凌瑶明眸流转,伸出两根手指在顾逸风面前郑重的比划了下,一字一句道:“是两个元宝!!”
语落,易凌瑶提裙向侧面跑开。
顾逸风歪着头想了想,蓦然反应过来,“易丫头,你站住!”
易凌瑶边笑边逃,顾逸风拿着扇子在身后狂追。易凌瑶慌不择路,加上脚下又黑,纤足踩上石块,整个身子不受控制的向前扑去,易凌瑶干脆闭上眼,认命的砸向碎石地面,却没想到直接撞入一个刚从人群中走出来的锦衣男子的怀里,手中拉扯的力气太大,竟然将锦衣男子的衣袖撕裂。
那人稳稳的接住了她,手臂温暖而有力,并没有因她的唐突而恼怒。
易凌瑶头也不抬,硬着头皮尴尬道歉:“那个……公子,我不是故意的,要是我刚才弄坏了你的衣服,让后面那位顾公子照价陪给你,不用客气哈。”
那人站起身,看着易凌瑶道:“在下沈岳,敢问姑娘芳名。”
易凌瑶讪讪道:“呃……沈公子,你的衣服钱呢,我一定会还你,这个名字就不用报了吧。”
那人仍是极为有礼,“姑娘,在下并没有轻薄之意,只不过觉得跟姑娘有缘,所以……”
“喂,你这搭讪的方式也太不高明了吧?”顾逸风将凌瑶一把拉在身后挡着,用扇子指着面前之人。
“这位兄长莫要动怒。”那公子忙摆手解释。
“兄长?!”顾逸风瞪大了眼,听着这个称呼极其不悦。
那公子弯腰作揖,“在下方才见姑娘在河边放花灯,所以断定姑娘定然还没有婚配,而这位兄台又对姑娘护持有加,在下猜测应该是姑娘的兄长吧,失礼失礼。”
顾逸风盯了他片刻,略带疑问道“听你的口音,你不是帝都的人。”
“不瞒兄长,我是郴州人,自幼学琴,现在在左相大人门下做琴师,不知这位姑娘年方几何,家住何方啊。”
真是三句离不开姑娘!难道这厮真的看上了易丫头不成,顾逸风无奈的抽了抽嘴角,将易凌瑶推到面前,拿着扇子指着她,非常认真道:“说吧,你看上她哪了,我回去一定让她改。”
“我哥说的对。”易凌瑶一脸无辜,使劲点头附和。
“啊?”沈岳看两人一唱一和,懵怔在原地。
在他呆愣的当口,顾逸风拉着易凌瑶就向远处跑,边跑边喊:“琉月,还不快跑”。
“哦……来了。”
弯月高悬,河水粼粼。夜风微凉,吹起细细的涟漪,一圈圈的扩散开来,偶有鱼儿跃出水面,带起白色的水花。
河边的草地上,两人并肩而坐,耳畔的虫鸣伴着青草的香气,充满了整个空间。
坐在河边,易凌瑶看向顾逸风道:“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变。”
顾逸风道:“那当然,本公子依然向数年前一样玉树临风,俊逸潇洒,出去还不知能迷倒了多少京城少女。”
易凌瑶满额黑线,“我说的是你贫嘴耍赖的本领,和当年一模一样,方才那个琴师肯定被你气坏了。”
顾逸风不以为然:“你是说那个呆子琴师啊,谁让他觊觎我的易丫头,要是你师父在,说不定一掌就劈过去了。”
易凌瑶垂下眸,嘴角的笑意带了一丝苦涩。
“给我说说你过去的三年吧,好的坏的,我都想知道。”
易凌瑶怔了下,望着水面倒影的弯月,淡淡开口道“过去的三年,我几乎没有踏出过北溯皇宫一步,每天都是一样的日子,身边有伶俐的丫头伺候着,什么都不用想,也没有事情让我担心,累了就睡,睡醒了就弹琴,在桃树下一坐就是一天,那样的日子,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你躲在北溯的深宫,是为了逃避辰楼的密探?”
“逃避?”易凌瑶轻轻摇头,眸心暗了些许,“我知道辰楼的人一直在寻我,但我自始至终都没想过要去躲,因为夏侯胤有足够的手段隐藏我全部的踪迹,我不出宫城,只是因为我知道该去哪里,慢慢的,在深宫里呆着,无忧无扰,倒是清净。”
“你很信任夏侯胤”。
易凌瑶含糊的解释,“我在北溯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的,除了信他,我别无选择。”
顾逸风狐疑的看着她,细数属下人呈上的暗报,“据我所知,夏侯胤的后宫一共有二十三位嫔妃,这二十三个人中要么为朝中大臣之女,要么是游牧部落献上的异域美人,要么是周边小国的和亲公主,而唯独凌妃,没有背景,没有势力,就这么凭空出现,还是三品的妃位,都道后宫如江湖,尔虞我诈,倾轧算计,但她们却唯独不敢找凌妃的麻烦,夏侯胤把你护的如此好,他图什么,你又图什么?”
易凌瑶一路听下去,怔了片刻,突然弯了眸笑出声,“顾疯子,刚才我差点以为在北溯后宫住了三年的人是你,你若不说,我都不知道夏侯胤竟然还有二十三位嫔妃!”
“易丫头,你知道我想问什么。”他不满意她的敷衍,一直以来,他们之间都是可以随意玩笑,无话不说的知己,而不是现在这样只是表面的和气。
易凌瑶更加夸张的看着他,“难道顾疯子对那二十三位嫔妃感兴趣,要是被君羽知道可就——”
顾逸风抬高了声音打断她,凝着她道:“我不是在跟你玩笑,我知道,你肯定刻意隐瞒了一些事,如今,你已经回家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为什么不能告诉你师父,你和夏侯胤到底是什么关系,而你又为什么要做北溯的凌妃?!”
易凌瑶敛了容,轻叹了口气,淡淡道:“人总是会变的,以前的清音公主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辗转在北溯和陵奚之间,我心里也有懦弱无助的时候,为了得到北溯的庇护,我总是要付出些代价,不是么?”
她依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已然在掩饰一些事情,顾逸风不愿再逼她,“我原本以为,有些事情,让你说出来会好受一些,我亦能帮你分担一些,但若你执意不愿说,我也不再勉强,对了,这个给你。”言罢,顾逸风将一个精致的玄色盒子扔到她怀里。
易凌瑶打开木盒,诧异的抬头看着他,无声的询问。
顾逸风耸耸肩,又恢复了原本玩世不恭的本性,“千万不要谢我,这东西可不是我买的。”
易凌瑶垂首看着手中的盒子,精致的骨簪静静的卧在一方丝缎上,上面的梅花纹路清晰可见。
方才,他竟然在……
她默然,半晌后才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你在挑选簪子的时候,他就在你身后的人群里。”
顾逸风起身,拍拍身上泥土,摇着折扇道:“天色也不早了,我送你们回去。”
“不用了,我和琉月还要去一趟景春街,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出来。”
“既然如此,本公子就先回去了,要不然君羽又要念叨不停了。”
易凌瑶看着他英挺的背影渐渐融进纱般的月华,突然想到了什么,向顾逸风喊道:“顾疯子,不管我在北溯是什么身份,也不论我和夏侯胤是如何相识,我从来没有背叛过辰楼,你信吗?”
顾逸风头也不回,高高举起折扇在头顶摇晃,“这一点,本公子从未怀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