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记响雷在天空乍响,须臾间,急雨如瀑,浇向地面,凌乱的冲刷声让人心里无由的繁乱,带着湿气的夜风从牢房里仅有的窗口侵入,为阴暗的牢房更添了几分寒意。
易凌瑶走到他身侧,继续道:“沈岳,你本该有你的人生,做个琴师,娶妻生子,过一世安稳无虞,远离喧嚣的日子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回来,为什么甘愿放弃你的前途来为她卖命,她生下你就抛弃了你,找到你却只为利用你,她的眼中,只有她扭曲的忠心,根本没有你!你明知道她让你做的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杀人的死罪,就因为她是你的母亲,所以你才不分是非,不问因由,泯灭自己的良知吗?!”
沈岳眸心通红,喉中渐起哽咽,“你可曾知道,我多么渴望能有一个母亲,从小到大,每当身边的孩子都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时候,我却在到处乞讨,露宿街头,后来,她找到我,告诉我她做的这一切只为了报恩,等她把恩情还了,就会跟我走,补偿我这些年失去的,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还是没有等到那一天,也没有机会等到那一天了。”
他蓦然跪在易凌瑶脚下,深深叩首,“对不起,凌瑶,我不配做你的朋友,我也不敢奢求你的原谅,只希望你能再我被斩首的那天,能为我最后抚一次琴,我死而无憾了。”
易凌瑶看着他颤抖的伏在地上,眸中顿觉酸涩难当,再也不忍看他凄惨的景状,转身离去。
牢外,轩辕熙叹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并不是所有的身不由己都是值得原谅的,既然他选择走了这一步,便要为其付出相当的代价。”
易凌瑶道:“不要再对他用刑了,一个爱琴之人,手指决不能废。”
轩辕熙怔了下,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这样罪大恶极之人,她竟还有意要救他。
轩辕熙的唇角轻轻勾起,缓缓道:“好,就听五嫂的,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我绝不会再动他。”
翌日,暮色已至,整个皇宫的戒备愈发森严,内宫之内已很少又人走动,但数十名御林军却径直赶往内宫最不起眼的角落,很快将浣衣房包围,把仅着中衣的柳嬷嬷从房间拉了出来,她似乎早就预料到有这一天,没有反抗,亦无挣扎,神色木讷,眉宇间是一片死灰。
“不好,她提前服了毒。”扣押柳氏的侍卫猛然大喊一声,眼看着柳嬷嬷的脸色变得青紫,唇角逐渐有血丝溢出,一滴滴落在白色的中衣上,狰狞可怖。
浣衣房的宫女们都战战兢兢的围在远处,谁也不敢妄加多言。
易凌瑶从人群中走出,缓缓行至她身侧,看到她苍白的嘴角不断外溢的鲜血,心痛道:“柳嬷嬷,你知罪吗?”
柳嬷嬷艰难的抬起布满血丝的眸,凄然认命道:“我掩藏了那么久,终于有了下手的机会,却没想到,天不助我,竟然没能让我杀了轩辕睿替恩人报仇。”
“你以为你杀了皇上,你的主子就会感激你?就会活过来?”
柳嬷嬷叹息道:“这么说,你都知道了。”
易凌瑶声音冷厉,“柳嬷嬷擅长绣血色的梅花吧,而你的针法却不是西京城里绣娘常用的,这种针法只在登州流行,而皇后娘娘的家乡就在登州,这难道是巧合?”
“原来如此,我竟然疏忽了,也没有想到你会对一朵梅花起疑,更不会想到你千里迢迢去登州探查我的来历。”
“你就这么恨皇上?”
“轩辕睿杀了我的恩人,我能不很吗?!”柳嬷嬷趴在地上低吼,用尽了全身气力将紧握的右拳砸在青石板上,碎石划破了后背,在青石板上擦出刺目的血痕。
柳嬷嬷的话印证了易凌瑶心中的疑惑,“看来,你果然不止是皇后未出阁前在府邸的侍女那么简单?”
“从你刚进浣衣房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不简单,没想到你竟然会怀疑我”,柳嬷嬷笑的无比寒凉,心知无路可退,干脆道出掩藏了数年的实情,“既然如此,我便告诉你,我从小就是先皇后在娘家的贴身丫鬟,主子从人贩手中将我救下,待我如姐妹,后来主子进了宫,我们便分开了数年,我思之心切,便来宫里做了名浣衣宫女,后来就再没出过宫,一直到我成为了浣衣房的主事嬷嬷,皇后娘娘知道我在浣衣房,一直待我很好,可是,这些年来,我眼睁睁的看着她为太子操碎了心,太子无端被废,被杀,皇后娘娘也因此思虑过重,郁郁而亡。”言及此,柳嬷嬷徒然激动起来,大喊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当今的昱轩帝!”
“什么叫无端被废,柳嬷嬷你想的也未免太简单了,你只看到太子的结果,你可曾看到他为了那个尊位,打压了多少异己之士,又杀害了多少忠良,你这一生忠于自己的主子没有错,可是朝堂中的事,你以为就是你眼睛看到的吗?”
柳嬷嬷无力的叹道:“成王败寇,任你们怎么说都有理,命格如此,我认了,时至今日,我只恨自己势单力薄,没有能力去给主子报仇雪恨。”
易凌瑶看着她,眸心含泪,语中尽是凄凉:“其实从我入浣衣房的那天起,你就已经知道我与皇上的关系,对吗?”
原本以为,柳嬷嬷对她的好都是真的,却不曾想,自己竟然一步步走进了别人的局,她一直把柳嬷嬷尊为长者,而柳嬷嬷却自始至终都在盘算着如何利用她,如何利用她和皇上的关系,君羽早就提醒过她,在这深宫里,知人知面不知心,要处处提防,时时小心,可她还是不愿去防她,到头来,差点做了柳嬷嬷杀人的工具,这教她如何不恼,如何不痛!
柳嬷嬷压住喉间的血气翻涌,继续道:“你初来之时我并不知晓,但后来皇上身边的红人顾太医却对你极尽照顾,连王公公都对你客气有加,我就不得不怀疑,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女俘这么简单,直到我见到你亲笔誊抄的账册,我才慢慢确定,你应该就是当年失踪的睿王妃,因为只有她能写出和皇上一模一样的字。为了试探你,我买通陆初柔在你去送衣物的路上撒上碎琉璃,就是想看皇上对你的态度,却不曾想,那一日滑倒的却是琉月。”
“让你失望了?”
柳嬷嬷的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诡异,“不,那一日我听到了顾太医和你在室内的谈话,终于确信了你的身份,而且我还知道,皇上一只都很在乎你,这样,我就会有下手的机会。”
易凌瑶接着道出了柳氏的盘算,“所以,当太后下旨命我去做皇上的贴身侍女时,你以浣衣房的安危向我施压,目的就是想借我接近皇上,我说的可有错?”
“不错,皇上饮食用度全部都是王安经手,我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可你不一样,你曾是睿王最爱的女人,你端去的东西,他根本不会有任何的怀疑,当瑾瑜来宣旨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想到在牢中受尽折磨的沈岳,易凌瑶责道,“你为了给主子报仇,连自己的儿子都拉下水,你心里难道就不愧疚吗?”
柳嬷嬷说的理所当然,“这深宫里戒备森严,我需要有人从宫外为我带些我需要的东西。”
易凌瑶咬牙道:“比如说夺魂煞!”
柳嬷嬷极为不甘道:“我以为,如此烈性的□□绝对可以万无一失,我没有想到,连夺魂煞竟然都没能要了他的命。”
易凌瑶冷斥道:“那你可知,谋害皇上是多大的罪过,从你让沈岳把夺魂煞带进宫门的那一刻,你就把他推上了死路,你根本就不配做沈岳的母亲!”
柳嬷嬷知自己大限将至,突然慌了起来,语气中带着祈求,“从太子被废、皇后殒命的那天起,我就决心要为主子报仇,我不认为我有错,可是我造下的孽,我犯下的罪过,也应该付出代价,全部的罪业我都愿意担,我求你们放他一条生路。”
琉月踉踉跄跄的跑过来,抱着她半个身子,苍白着脸,泣不成声,“师父,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我不信,我不信!”
柳嬷嬷用尽最后的力气看向琉月,虚弱道:“琉月,师父利用了你,对不起,对不起…………”嘴角的血液开始变成黑紫色,柳嬷嬷的身子慢慢倒在地上。
琉月将她的头置于自己腿上,仰起头哭的撕心裂肺,“师父,琉月不怪你,不怪你,你醒醒,醒醒啊。”
…………
三日之后,乾德门外,易凌瑶将一个包袱交予沈岳手中,语气疏淡:“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时候不早了,你赶快上路吧,这些盘缠足够你在路上的用度,忘了这里的事,一切重新开始吧。”
“我……”
“不用说任何道谢的话,你的命不是我救的。”
沈岳满面愧色,叹息道:“对不起,我骗了你。”
易凌瑶似是安慰的一笑,“你都是身不由己,你有你的难处,毕竟母命不可违,以后你离开了京城,就走的远一些,以你的才华和琴艺,找一处私塾,过平淡无争的日子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沈岳继续道:“这座宫城就像一座牢笼,我看得出,你也并不喜欢这里。”
易凌瑶深深的看了一眼身后的宫城,缓缓道:“你说的对,我不喜欢这里,但这里却有值得我陪伴一生的人。哦,对了,你不是一直好奇我在太后宴会上弹的究竟是何曲吗?”
“你曾说那曲子没有名字。”
易凌瑶从袖中掏出了一本泛黄的书册,递到他手中,“那首曲子是阑殇的下阕,唤作‘冥’。这是曲谱,就当送你留个纪念吧”
沈岳吃惊的瞪大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道:“原来你真的是……”
“保重。”易凌瑶转身离去,身影逐渐没入了巍峨的宫门。
沈岳对着她的背影深揖到地,“清音公主,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