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风已走远,梵尘却依然绷着意之力。
清什感受到他的紧张,他的慌乱,即使此刻她背靠在他怀中,看不见他的容颜。
他一定在拼命寻找,她为他挡刀的理由。她方才那句嗔怪无意间流露出的小心思,难免令他混乱。这次从乌提回来,她沉静又温暖的姿态本已让他琢磨不透,她能感觉到他的困惑不安,以及处处谨慎的行事。她知道,他定是害怕她在尝试各种各样的方法,原谅并放下他。
“梵尘”她呼唤着,掌心轻搭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背,语气平稳地说道:“我替你受了痛,你便又欠我一次,所以现在,你需答应我一件事。”
“好,当然,可以。”他似乎突然放松,声音都软了下来。
“什么事?”他问道。虽然已消解束缚她的意之力,但他依然搂着她,不曾放手。
她哪里有事要他答应,只是找个说辞让他安心。不过话已出口,总需有所交代。
“嗯……我问,你答。”犹豫片刻,她轻声说。
“又来……”他颇为无奈地小声嘟囔了一句。
她仰头靠在他肩上,身体逐渐放松,以他为支撑,不用费力地站着,很是舒服。
“就这样,我问,你答。”她望向夜空皎月,露出一丝浅笑。
他没有回应,一手继续搂着她的腰,一手的指尖在身侧敲打衣襟,以此让自己保持沉稳。
“你第一次见到我时,在想些什么?”她语气轻松地问。
呵,想要以这种回顾式的提问将他引入圈套?层层深入,让他的情绪走向失控,继而放下骄傲,倾诉一切,然后她就心满意足地原谅并忘记他?怎么可能让她得逞呢。尽管他不会胡编乱说,但自当谨慎应对,时刻保持冷静。
但问题总要回答。既然提到第一次见面,梵尘的思绪也随记忆穿越时空。
其实,他对自己和清什的初遇,印象模糊,相较之下,他对与她定下归属誓言之际感受到的她的心绪,记忆更为深刻。她真是对他一件钟情啊,那个瞬间于她而言,即是一眼倾慕,万古沉沦。可他呢,彼时只想着为郁芊芊复仇,且清什是由清颜领到众先祖面前,和他的仇人一样穿着青衣,垂着乌黑长发,还以姐妹相称。最初那阵儿,他连她一起恨了。
他理应如实作答,但终究于心不忍。虽然他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说出能够让她满足释怀的爱与歉意,但要说恨与无视,他亦做不到。再想一想,肯定还有别的感受……闭上眼睛,沉心回溯,那天,夕阳西下,清颜带着一个纤细的女子从落日的余晖中款款而来,她们走近了……灰色的眼眸,好美……
“我在想,你的眼睛,很美。”他柔声低语,侧目注视她微微颤动的纤长睫毛。
“那你在西域雪山的寒冰之下看到我时,又在想什么?”她的目光有些漂渺,望着月亮出神。
“我在想,你还活着,真好。”沉默良久,他幽声说,不自觉地歪头靠向她。
“梵尘”她露出一丝温暖微笑,将他的手从腰间拿开,站直,转身,望向月光下他迷人的容颜,低语:“我的问题,结束了。”
他眼中逐渐被惊讶覆盖。他并非惊讶于她只说了两个问题,而是她此刻的神色。是月光过于皎洁明亮么,为何她绝美的灰眸中一片满足……没错,是满足,似乎还有丝丝欣喜……如此就原谅了?仅是如此,就可以将他放下……不,不可以,这个让他琢磨不透的女人,不能,不能这样对他……需要做些事,让她继续生气,继续恨他才行……
梵尘强忍内心波动,故作轻松地点头浅笑,与她一起回宫。第二日,趁她和桑雅玩乐之际,他独自去往浮生阁,见了安东。
“我已找到杀龙子的办法。”他对安东说:“只要在椒图上做些文章,就可以对嘲风造成致命伤。”
安东不回应,只是低头喝茶。梵尘所说的方法,他也已发现。不过,他们之前约定将嘲风的性命交给清什,他便从未提及。
“安东!”梵尘加重语气,一把夺下他手中茶杯。
“我们已经说好——”
“她就快放下了!”梵尘打断他的话,目光悲凉。
安东望着他,缓缓起身。
梵尘将他在这段时间里所感受到的困惑,以及清什不同寻常的表现全部讲给安东。
“我必须做点什么,让她生气,让她继续恨我才行……所以,你要帮我……”末了,他望向安东,眼中闪烁着几分乞求之意。
有那么一个瞬间,安东差点将真相说出。这个骄傲的男人,竟害怕至如此地步,外表坚硬,内心却卑微迟钝到分辨不清爱与恨。他心生哀怜,他想要告诉梵尘一切,可是,他已对清什承若,决不能背弃她。然而,他也无法拒绝面前这个可怜的男人。
他应允了梵尘。那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当梵尘进入决战前为期九天的闭关静修,安东遂将清什请到浮生阁,两人面对而坐,他将药丸玉佩,还有被修整过、可以对嘲风造成致命伤的龙骨椒图依次拿出,放在石桌上的茶盘里。
“龙翼大战,之所以唯有嘲风活下来,是因他抢得了‘生之权’。就像战神与天尊要争夺唯一神名,那个时候,九子也要争夺他们父亲在最后时刻留下的唯一‘生之权’。争抢就会产生仇恨,那些化骨存世的龙子,将怨怒留在龙骨的精魂里。梵尘将椒图带在身边多年,深入钻研,偶然间发现精魂里的怨怒,起初并不以为然,在知道九天玄铁无法对付嘲风之后,才恍然回想到此。而我,在梵尘将龙骨交由我保管之后,也无意间发现这层奥秘,只要通过咒术将椒图中的怨怒激发,就会对嘲风造成致命伤。但地下城之后,我们已决定将嘲风留给你,直到——”
安东顿了片刻,将梵尘那夜造访浮生阁的事,告知清什。
“我无法拒绝那样的梵尘。但我在应允之际,已决定将龙骨完成后交由你处理,哪怕会被他怨恨。”
他说着,将放有三件物品的茶盘,推倒清什面前。
她拿起透着血红的龙骨,垂眸浅笑。
“的确是他的风格。”她低语,放下龙骨,拿起玉佩戴在脖颈上,又将装有药丸的小瓶放入袖中,继而将茶盘推回安东面前。
“给他吧。”她沉吟,目光温暖又柔和。
安东微蹙眉头,不免困惑。
“嘲风从乌提带走了三十多件神器。如今,他已将神器化为神义,与自己融合。即使九祖齐聚,也未必能战胜现在的嘲风。所谓拥有怨恨之力的椒图,或许能伤到嘲风,但仅此而已。让梵尘带着龙骨吧,至少这样,他不会输得太狼狈。”清什缓声说道。
“之前并未听你提起……我以为,你是将神器送往东海之后才回来……”
“安东,你对我毫无保留,这般支持我的计划,那么今夜,我也会将全部的故事告诉你。不过,若你听完之后改变主意,我可是会杀了你哦。”她半开玩笑地说着,样子有几分调皮,但很快又归于沉静。
安东没有回应,只是望着她,等候着。
已接近最后的时刻,清什需要一个完全的支持者。她最初选择了安东,他也选择了她,那么,他有权利知道一切。在她离开后,他需陪伴梵尘渡过一段艰难的时光,他还要根据所知所晓,向世间做一个解释。
清什理了理思绪,讲述了她在乌提的经历以及最终计划。
安东的心徒然下沉。他终于明白,之前他所感受到的,让她充满勇气变得温暖的信念,竟是这般坚定的赴死之念。
“我答应过清颜,要好好照顾你……”他有些哽咽。
“安东,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她认真地说道:“姐姐若看到如今的我,一定会非常开心。再也不是那个懦弱逃避的胆小鬼,再也不是那个薄凉无趣的小姑娘,经历过爱恨悲喜,能够勇敢做出决定,并愿为此负责;能面对并纠正自己的错误;能不畏生死,为世人考虑——呵,连我都越来越喜欢这样的自己了。”
“这对你,太不公平了……”他的眼眶已然湿润。
“世间没有绝对的公平。我没有给嘲风和梵尘选择的机会,而是悄然将他们纳入我的选择,虽然终局是他生我死,但那之后,他二人皆会经历各自的痛苦与艰难,体会漫长和短暂的生之苦,而我,反倒是获得了长久安宁,如此来看,这对他们而言,又岂是公平?”
她神色从容地说着,眼中没有一丝动摇
他没有回应,将视线转向旁侧,极力忍着眼中泪水。
“安东,你会继续支持我,对么?”她望向他,幽声道。
他不看她,只是注视着湖水,满面哀伤地垂下眼帘,任泪水滑落脸颊。
“谢谢你,姐夫。”她浅笑低吟,走过去轻柔地抱了他一下,转身前行,缓步没入无边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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