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在纺过了一整日的羊绒之后,几个妇人取了各自的那一份饭食,便先后出了二娘她们居住的那个院子。
与这罗二娘干活,每天能管两顿干的,上午一顿,傍晚下工前一顿。下午这一顿,妇人们多是要拿回家去吃,主要也是为了给家里人改善一下伙食。
“今日倒回来得早些。”一个妇人回到自家院中,堂屋那边一个老妪探出头来看了看,与她说话道。
“瞅着像是要落雨了,二娘便叫我们几个早些回来。”妇人说着便将手里的饭菜捧到屋中,然后又到灶房去瞅了瞅,麻利地打了几碗清汤寡水的粟米粥出来,然后又抱着一笸箩杂面饼子,一碟子肉干上来。
这肉干是从草原深处来的,他们那边的人宰了牲口以后自家吃不完,又没有地方卖肉,便只好都加工成肉干,这样的肉干在凉州城中很常见,尤其是现在羊绒价高,制皂之法又在大草原上传播开了,从大草原中出来的肉干比往年又多了许多。
这种肉干价格不贵,有时候甚至比鲜肉还便宜,吃着也比鲜肉顶饿,所以很多当地人都会买,有一些生活节俭的,甚至一年到头都不见得会买几回鲜肉,生活在这么一个肉比粮贱的地方,一年到头却吃不上几回鲜肉,这事说起来也是有些匪夷所思。
而这时候,在这户人家中,正飘着阵阵炖肉的香味,那是罗二娘她们炖的羊肉,那里头除了葱姜这些,还放了些许香料,甚至还有不少豆腐。
豆腐这个东西在长安城中或许还有些许世族大家会做,在这凉州城,那就太稀罕了。这家人先前倒也听人说过那离石县的豆腐如何如何好吃,但真正得见,也是在家里的媳妇去到罗二娘她们那里干活以后。
“阿娘,他们都未回来,你便趁热先吃一些。”妇人端了碗筷到老妪面前。
“我不饿,等他们回来再一起吃吧。”老妪接过碗筷,随手摆放在一旁的桌面上,又问她媳妇道:“先前那事,现如今怎么样了?”
妇人知道她是在问先前偷羊绒那事呢,叹了一口气,说道:“还能怎么样?也不知道是谁,拿了那般多,现在罗二娘是恼了她们了,别说什么学纺羊绒线,便是再想回去拣羊绒,也是不能了。”
“倒是她们自作自受。”老妪说道:“你平日莫要再与那些人往来,免得那罗二娘把你也恼了。”
“那应是不会。”
“你总要小心些,这回这事,是她们那些人做得不地道。”
“我知。”
“难得寻了个好活计,便要好生做着,莫要学那些不安生的……”
老太太念念叨叨给她那媳妇上课,生怕她一个脑子不清楚又调回头去跟外边那些个搅和在一起。
她现在年岁是大了,脑子还不糊涂呢,那两三个狐狸精整日到她儿媳面前说些好话,还不是为了再回去那罗二娘处做活,若是真想好好做活倒也罢了,这几个人明显就是冲那纺羊绒线的手艺去的,偷了别人的物什还想跟人学手艺,还真当人外地的好欺负呢。
还是她这媳妇好,安生稳妥,自己当年是没有看错人,嫁到他们家以后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也未曾听她埋怨过半句,还不到四十的人,瞅着就像是过了半百一般。
这阵子在那罗二娘处做活,每天管两顿饭,晚上这一顿她还要拿回来,也就中午那一顿能够多吃几口好的,这也没多长时间,整个人瞅着就比从前精神了。
“那罗二娘着实是个仁义的,都这样了,也是不肯出去败坏那几个人的名声,你只管安心与她做活,她定也是不会亏待与你。”
“那几个还不知道要消停呢,是怕别人不知道她们那点子破事还是怎的,下回再看到,你也说说她们,再闹下去就谁都知道了……罢了,你还是不要说了,见着那些人便躲开些,莫要与她们再有什么牵扯……”
婆媳俩说了没一会儿,那妇人的男人与两个儿子也从外头回来了。
她那两个儿子一个十三一个十六,也没什么正经营生,整日就跟他们阿耶一起,在城里头四处找活做,替那些商贾搬一搬货物什么的,有时候也出去与人做脚夫。
“赶紧过来吃饭,今日你们阿娘回来得早,这菜都快放凉了。”
老太太见儿子孙子都回来了,连忙招呼他们吃饭,两只枯瘦的手掌,直把那碗依旧还带着几分热意的羊肉炖豆腐往他们面前推。
“阿娘你吃这个饼,这饼做得细,好吞咽。”媳妇拿了一块自己刚刚从二娘她们那里领来的杂面饼给老人。
虽然他们自家也有杂面饼,但那饼里头大多都是豆子,还掺了些许麦麸,吃多了胀气,还划嗓子,跟罗二娘她们给的这种多半都是用面粉做出来的饼子,自然是没得比。
一家人吃着饭,妇人见她男人没有像昨日一样笑呵呵地从怀中摸出两三个铜钱来,便知道他们今日应是没有找到什么好活计了。
中午定也是没有吃什么,就早上喝下去一碗用杂面肉干熬出来的粥,一直就到现在了。
先前她还没找到现在这个活计的时候,每天就跟丈夫孩子一起出去外面,知晓那替人搬货的活计有多累,有得累还好,就怕有时候想累都没得累,若是接连几天没能找到活干,家中很可能就要断炊了。
不跟他们一起出去的时候,妇人就待在家中与她婆婆一起,守着这个破旧的小院,满心期待地等着她的丈夫和儿子们从外面回来,刮风下雪的时候,更是忧心忡忡,偏她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忙。
虽然现在也是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只要每天晚上都能捧回来这样一碗热腾腾的饭菜,看着他们一人吃上几口,她心里就很高兴了。
“你们那边现如今如何了?”等到这顿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她男人也问了。
“也不如何,就这样了。”看那罗二娘的态度,好像也没有打算继续追究的意思。
“我今日上午在城门口那边,听一个十来岁的小子与那些脚夫闲谈,言他是那西坡村罗三郎的弟子,还说罗三郎的阿姊来咱这儿了,打算要在这边开个食铺呢。”他男人说道。
“阿娘,你说那罗二娘该不会就是那个罗三郎的阿姊?”她一个儿子问道。
“这……”妇人一时也回答不上来。
若说那罗二娘不是西坡村罗三郎的阿姊,她怎么又会做豆腐又会织毛衣,若说她就是罗三郎的阿姊,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像那样神仙似的人物,他的姐姐竟然就在自己身边,就住在他们这条巷子里?
“我们刚刚回来的时候,就听到不少人议论说那罗三郎的阿姊就住在咱们这条巷子里,我看这件事错不了,阿刁她们这回惹大麻烦了。”那妇人的丈夫说道。
“这,这怎么能……”妇人这时候还有一些想不通,这些日子被自己视作寻常有钱人家小娘子看待的罗二娘,怎的突然就成了罗棺材板儿的阿姊。
在这凉州城中,谁人不知罗三郎,这两年他们这里的羊绒买卖肥皂买卖是如何兴盛起来的,还不是多亏了罗三郎。
凉州百姓也管罗三郎叫棺材板儿,却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意思,在众人的心目中,罗三郎不畏权贵又神通广大,也只有棺材板儿这么拉风的名字才能配得上他非同一般的高大形象。
若是果真如外面传言的那般,那罗二娘便是那块棺材板儿的阿姊,那么这件事怕就不能善了了。
那罗三郎在众人心目中,除了不畏权贵神通广大,还自带财神属性,哪个地方的人不希望自己的家乡能出一个罗三郎,谁人不想让罗三郎来自己的家乡待一待?结果阿刁她们那几个倒好,下手那般快,竟把罗三郎阿姊给偷了。
现如今那几个还不知死活地在外头蹦跶呢,殊不知这件事一旦被传扬出去,整个凉州城可能都不会再有她们的容身之处。
这家人话中的那个在城门口与人闲谈的小子,正是田崇虎没错,而田崇虎之所以会这么做,自然也是罗二娘的授意。
其实当初刚来凉州城的时候,田崇虎就认为应该把他们这一行人的身份宣扬出去,这样对将来的食铺生意也有好处,但罗二娘总觉有几分羞臊不自在,又不想平白招惹什么麻烦,于是便没让他那样做。
现如今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以后,她才发现罗用先前积攒下来的名声和人望究竟有多么地好用,既然好用,她又因何不用。
以罗用这几年打下来的基础,她作为罗用的阿姊,根本没必要因为这些小事与人纠缠,光是把她家那块棺材板儿的名头抬出来,就已经很能唬一唬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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