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听闻离石商贾正从长安城运了一批茶叶过来,欲往常乐县而去,于是敦煌晋昌等地不少胡商纷纷往常乐县汇集而来。
罗用在常乐县半卖半送了这么长时间的茶叶,瓜州沙州等地不少商贾富户,慢慢也都开始养成了喝奶茶的习惯。
有条件的人在长期饮用之后,言是茶叶此物确实对身体有益,于是想要买茶叶的人也就越来越多起来,只可惜此物稀少,即便是在凉州张掖等地亦不多见,一时间茶叶货源紧张,价钱居高不下。
这大食人的问题还没解决,又赶上大批胡商往常乐县汇集而来,罗用那边还没有什么表示,县中百姓却是已经替他捏了一把汗。
“今日又来了一拨大食人。”
“怎的又是大食人,莫不是先前那些人找来?”
“那也未必,许是为了茶叶而来。”
“县令今日又在与人吃酒?”
“晌午那时候来了一群胡商,早前便与县令相熟,这回又想买茶叶又想买白酒的,偏他们手里头又没有恁多钱,啧。”
“这时候竟还去与人吃酒,城里头这多人,届时万一闹将起来……”
“昨日还见他在街上闲逛,与人买了一担菜豆回去。”
“哎,到底还是年轻些,没经过事,不晓得怕。”
“……”
他们却是不知,罗用前两日便已谴人去晋昌城送信,言是预备要在常乐县发展茶叶贸易,经过这大半年时间的宣传,如今已是粗成气候,近日常有胡商往常乐县汇聚而来,常乐县驻军少,兵力弱,为防意外,请瓜州这边再给常乐县一些兵力。
瓜州刺史陈皎一早便与自己定好了恪守本职的路线,不求奇功但求无过。
常乐县那边要发展茶叶贸易是好事,长安城那边对这件事显然也是重视的,这时候罗用以这个名义向瓜州申请支援,也是名正言顺,于是陈皎便把这件事情交给了县中的付兵曹。
付兵曹这两日正在调兵遣将,他们这一片,每个驿站多少兵卒也都是有数的,一时间要抽那么多人出来,并非易事。
“郎君,我观那罗用年纪虽轻,为人却甚是奸猾。”这一日,陈皎在自家花园小酌之时,他的一名小妾如此说道。
“何出此言?”陈皎笑道。
“妾亦听闻了那昆仑奴的事情,如今那些大食人要找他,他便来与你借兵,偏又不肯坦言相告,倒是借了那茶叶贸易的由头。”那小妾一边笑嘻嘻地为陈皎斟酒,一边说道。
“你道我不知此事?”陈皎一口喝干了杯中之物,心满意足地抹了抹自己唇边的胡须。
这白酒喝起来着实够劲,就是价钱太贵,即便是像他这般出身,亦是不能常常饮到尽兴,偏那罗用除了当初刚刚酿出白酒的时候往他这里送过两坛,后来便再没送过了,他这上官想要喝酒,还得自己掏钱去买,啧,棺材板儿就是棺材板儿。
“不知郎君何意?”小妾柔媚道。
“他若是在文书之中提及大食人之事,那不是现等着别人抓他小辫,京城那边盯着咱瓜州这边的人亦是不少。”陈皎为佳人解惑。
“郎君可是要护他周全?”小妾又问。
“谁人管他周不周全,我这还不是为了护你我周全。”陈皎玩笑道。
“郎君又在戏耍于我。”小妾亦笑。
“管他甚的昆仑奴大食人,他若能自己将此事压下,自然最好,若是闹将起来,于我亦是有碍。”这又不是什么好事,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然就是最好,若是闹大了,与他陈皎的官声亦是有碍,在为官能力上,可能也要被打上一个问号。
“如此说来,那昆仑奴之事,他不上报反而是好,他若是老老实实报上来,郎君反而要为难一番。”那小妾倒也是个通透的。
“自然。”陈皎说着又饮了一杯白酒,他可不喜欢总给自己出难题的下属,如不如实又有甚的要紧,有些个事情,彼此心中清楚明了便可。
三四日之后,付兵曹亲率二百名兵卒前来常乐县,分了一百多人在城外各处的驿站之中,另外数十人便随他进城,在常乐县城驻扎。
如此,原本还有一些焦躁不安的常乐百姓,这时候便彻底放下心来了,这付兵曹可不是个简单人物,当年打仗的时候,死在他刀下的敌军都不知道有多少,没看这付兵曹一来,那些胡人说话都要比往常小声几分。
付兵曹来了,罗用心里也是踏实多了。
阿普等人就在县衙之中住着,那些大食人常常也会在县衙周围打探,县丞主簿等人整日战战兢兢,罗用也担心会出什么意外,有付兵曹来这边镇场子,那些大食人总会收敛些。
除了大食人,这两日前来常乐县的各国胡商也愈发多了,其中不少人先前就已来过常乐县,与罗用也算有些交情,这时候这些人再来,罗用难免也要去见上一见。
在这个落后的年代,在强大的自然之力面前,一个人的生命就仿佛风中灯烛一般,今年若是不见,待到来年胡商们再次来唐之时,便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了。
这一日,罗用方才见过几个认识的胡人,从那酒肆之中出来,这回他也就小酌了几杯,倒是并未喝醉。
打他从那酒肆之中出来,便觉有人一直盯着自己看,转头一瞧,便瞧见那边有个身着麻布短褐的老农,身边摆着两个箩筐,每个箩筐里各放了一个冬瓜。
罗用笑了笑,便往他那边走了过去,道:“你这冬瓜怎卖?”
“明府若要,与我六文钱便好。”那老农高兴道。
冬瓜这东西煮起来清汤寡水的又不管饱,又有些偏凉,身体虚弱的人吃多了也不好,素来也卖不上什么好价钱。
听闻近来城中胡商颇多,菜蔬价贵,于是这老汉便也大老远地担了这两个冬瓜进城来碰碰运气,哪曾想今日果真走了好运,这才放下担子不多久,便给他遇着了罗用,他也曾听人说起,他们罗县令常在街上与人买菜,鲜少挑拣,更不与人还价。
“五文钱。”罗用这时候却道。
“五文便五文。”那老农马上就说了。看来这罗县令也并非完全不与人还价,五文钱的价格虽不是顶好,却也算是不错了。
罗用这边正掏钱,不远处刚便有两名差役,见他们县令又在买菜,几步走过来,一看是冬瓜,其中一个差役便说道:
“铺子里的冬瓜都快积了半屋子了,明府怎的又买冬瓜?”
“无碍。”罗用摆手道:“这两日天气好,待我找几个人将那多余的冬瓜切片晒干了,留待冬日里煮汤。”
“这能行?”从前没听说过冬瓜还能这么吃的,别到时候糟蹋了东西。
他们县令就是心肠软,见着这些个进城卖菜的农人总是要买一些,夏天那会儿都不知道买了多少胡瓜,也是卖不完,现如今大多用酱腌着,生生占了两个屋子。
“滋味颇美,等你们尝过了便知。”罗用说道。
“喏。”县令既是如此说,那应就不会错,说到吃,他们这全县上下加起来怕也没他懂得多。
那农人得了钱,高高兴兴便挑着担子往那官办的铺子去了。他一早就听人说了,城中这官办的铺子近来并不收冬瓜,今日这运气着实是好。
方才听闻了那晒冬瓜的法子,待他回去以后倒也可以试试,地里头还有几个长得丑个头也小的,加上前两日那个被野猪啃过的,拾掇拾掇,吃不完便都晒干了吧。
“罗县令言是让我把这两个冬瓜送来。”
“哎呦,又买冬瓜。”
“放哪儿呢?”
“这边,就放这屋。”
“哎。”
罗用这一边,花出去几文钱,买了两个大冬瓜,心情也是不错,袖着手慢悠悠往县衙方向走去。
常乐县不比长安城那样的地方,县中人口少,大多数人也都是精打细算过日子,城外的农户想要进城卖些菜蔬,也是不大容易,一担菜若能卖个几文钱的,便也很高兴了,罗用见到了常常要买。
方才那一幕,俱都落入不远处一群大食人眼中。
“此人便是常乐县令?”一个看起来颇有几分威严的中年大食人言道。
以他这几日的听闻,常乐县令罗用显然并非善类,怎的此时看来,倒像是个老好人。
“莫要被他表象迷惑,此人颇为狡诈。”
“早前他在我们面前,分明表现得十分霸道蛮横。”
“许是待我们大食人有些不同?”
“中原文人自视甚高,向来轻视番邦人士。”旁边几人愤然道。
待罗用走得近了,这些人便也往路中间走了走,阻了他的去路。
“几位可是有事?”罗用问道。被阻了道路心中不喜,态度与方才跟那老农说话的时候,自然已是有了几分不同。
“便是为了那两名昆仑奴少年之事。”那中年大食人的倒是爽快,直接道明了来意。
“此事说来话长,不若你我一同去饮一杯清茶如何。”
罗用对眼前这个大食人倒是有几分好感,看起来颇为稳重,对他似是有些不满,但也没有一上来就喊打喊杀的。
“……”那人却是不动。
“走吧。”罗用抬手请他与自己同行:“你我虽为异族,不能亲如兄弟,一起饮些清茶却也是无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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