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用这一次回来,便不住在白府之中了,而是住在早前圣人赏赐给四娘的惠和县主府。
四娘五郎他们几个收拾收拾,过几日也都要搬家。
这县主府便在安业坊,处在朱雀大街旁边靠北的地段上,算是比价好的位置。
从这边往北走,经过丰乐坊、通化坊、善和坊,便能抵达宫城朱雀门,对于那些经常需要早起上朝的官员们来说,住得近就很有优势。
罗用作为长安县令,倒是不用经常上朝,一般也就是上个大朝,小朝不用去,他平日里主要就是每天早上要到长安县公府点卯。
从安业坊这个位置往西,过了崇德坊和崇贤坊,便是长寿坊,那长寿坊便是长安县公府所在。
总之罗用住在这个地方,上朝上班都挺近,南北杂货就在西北方向斜对角的兴化坊,沿着这个方向再过去一个对角,便是阿姊食铺老店所在的光德坊,光德坊西面便是西市。
作为一个县主府,说起来好像也有几分高大上的样子,实际上就是挺普通一个宅院,看起来跟周围那些人家也都差不多。
能住在这一片的,基本上也都算是比较可以的人家了,别的不说,屋顶一概都是用瓦片盖的,而不是茅草。
因为四娘她们搬家的事宜,白家娘子们这几日也是帮着忙前忙后,又是喊了家人仆妇过来细细打扫,又是帮四娘她们布置屋子。
若是瞅这院子缺了什么,几个人一合计,白家库房里就有现成的,于是就给搬过来了。
罗用与罗家郎君这两日常常坐在一起说话,白家人对罗用说了不少长安城这边的事情,中原各大家族眼下的状况,朝中的大事小事。
另外也说到那辽东战事,去岁以来,辽东那边的战事越打越艰难,高句丽百姓据城死守,北方的靺鞨人时有侵扰,战事拖延愈久,粮草供应愈是困难,兵士们疲于应战,渐渐也产生了厌战情绪,辽东百姓饱受战争侵扰,隐隐已是生出民怨。
朝中大臣纷纷上疏,请君王下令撤军,在造成更大损失之前,及时结束这一场战事。
那高句丽不过弹丸小国,如今有北方民族制衡,取之不易,还需徐徐图之,待他日扫平北方势力,那高句丽便也成了囊肿之物。
然而这徐徐图之,又是要图到什么时候,待那高句丽成为囊中之物的那一日,他李世民可还在世?
不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拿下高句丽,是李世民心中的一大憾事,不过看眼前情形,这场战争已经成为不断消耗将士生命以及双方国力的车轮战,不止是靺鞨,薛延陀、突厥皆有蠢蠢欲动之势,这时候再不收兵,只怕被人趁虚而入。
如今大军已经从胶东撤离,人疲马乏粮草耗尽,班师回朝之后却无战功封赏,最多就是慰劳,有些将领到时候说不定还会被问责。
这回的唐击高句丽之战,徐世勣李道宗都去了,从战事的谋划准备,到最后的撤军,劳心劳力辛苦了一两年,最后却也讨不着什么好。
待他二人回归朝堂之后,这一场无功而返的战事,很可能会成为他们被政敌攻讦的软肋。
朝堂之上风起云涌,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罗用上一次在长安城担任太学助教,说好听点也算出仕,实则还是个不入流的小虾米。
这回从那陇西归来,即将担任长安县令这一要职,距离那些上层势力之间的纷纷扰扰,自然也就近了许多。
罗用这两日回京后,先到吏部报到,然后就安心在家等待交接上任那一日的到来。
期间有宫人来穿,言是圣人宣罗用入宫觐见,罗用换上官府,随那前来传唤的内侍入了皇宫。
待进了宫门,便不可再乘马车,只好靠两条腿行走。这时候的人大多也没有乘坐轿子的习惯,轿子亦称肩舆,一般只是山行时才乘坐,平地上妇人老者亦有乘坐者,青年男子十分少见。
这个年代的文人亦尚武,骑马打猎都是日常,一个青壮男子这几步路走不动,还要让人用一定青布小轿抬起来,那还不得被人笑死。
罗用与那带路的寺人走在宫城之中,不是与他闲话几句,那寺人的态度倒也十分和善。
罗用问他:“不知徐内侍可还安好。”
那寺人大约:“徐内侍甚好,听闻罗县令归来,这几日颇高兴。”
罗用笑道:“那便好。”
待进了宫殿,见了圣人,圣人问罗用这一路上可是辛苦了,罗用道不辛苦,如今道路通畅,比七年前他西去那时候,已是好了许多。
一说到七年前罗用被迫离开长安的事情,老皇帝面上的笑容不禁也是滞了一滞,他虽知晓这块板材板儿不是个好货,却不料今日方才一见面,他便给自己提起了这一茬。
要说中国历史上那么多君王,李世民的脾气也算是比较好的,至少表面上是好的。
他这时候倒也没跟罗用生气,而是嘉奖了他这些年的付出,慰劳了他这些年的不易,作为政治场上的一只老鸟,说起好听话来那着实也是熨帖得很。
罗用听得也很是感动,紧接着就对皇帝说起了掏心窝子的话。
他说自己就是这么一块料子,只想一心搞建设,争权夺利的心思那是没有的,圣人若是信得过,便留他在长安城中物尽其用,若是信不过,便叫他再回离石老家罢了(liao)。
这一通“掏心窝子的话”,听得老皇帝嘴角一阵抽抽:“罗爱卿,这好好的,你怎又说起要回离石老家的话来?可是遇着了什么难处?”
动不动就说自己要回老家不当官了,朝中一些老油条常用这套路,如今这棺材板不知哪根筋没搭对,竟然也跟他玩起了苦情。
“眼下倒也并无难处。”他就是想干点大动作,这件事不得到皇帝的支持他干不成。
“那究竟是什么事,你便直说了吧。”皇帝那点子耐心这时候终于也耗尽了,懒怠跟他扮那仁慈君王模样。
“臣,欲兴办工学。”罗用言道。
皇帝一听,一时便不说话了,这不是一件小事,他得稍微想想。
之后,罗用便与他细细阐述了自己之所以要兴办工学的原因。
如今长安城中,除去针对王公贵族子弟的教育机构有弘文馆,还有罗用离开长安城第二年兴办起来的崇文广,另有培养官员子弟的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又有以培养吏员为目的的数学、算学、律学,最后,各州又设有医学,长安城中亦有之。
然而,全国上下,却没有一所传授工程技术的学校,匠人技艺大多都是世代相传,敝帚自珍,缺乏交流和沟通,哪一支血脉若是断了,有些技艺便也随之失传,着实可惜。
罗用兴办这个工学的目的,就是为了集各家之所长,不断研究新技术,并且致力与传播先进技术,作为这件事情的发起人,为了表示诚意,他愿意让自己的弟子先拿出他们目前所掌握的一些技术。
“……相比圣人亦是有所耳闻,除了那风力水力,热力亦能为人所用,我的弟子们眼下打造出来的器械,已经在针坊之中投入使用,只需焚烧石炭便可实现拉丝切断这些劳作,无需投入多少人力。”
“而今河西能产白叠花,产量巨大,臣以为,应是可以用热能实现纺纱织布的过程,只是还需一些时日去研究专研,衣被天下,此为大业,我的弟子们能力有限,若能兴办此工学,召集天下最出色的匠人前来参与,集思广益,定有将此设想化为现实那一日,又可在工学之中培养青年工匠,使得这些技术可以经久流传,不断优化……”
老皇帝坐在木榻之上,听罗用滔滔不绝地讲述,衣被天下,那是怎样的盛世繁华,若是果真像他所说,纺纱织布无需那许多人力,只需烧些石炭便能实现,那这世间,怕是都要变个模样。
如今的李世民害怕那样的变化吗?他是不怕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的每况愈下,热情的逐渐缺失,他心里其实也在期盼着一些新的事物,一些新的可能,甚至是,一些奇迹。
辽东之战已经成为遗憾,能让他寄予幻想和期待的丹药,也被孙思邈劝得不再服用了。
孙思邈早前自己也炼丹药,如今他都不练了,其中必有缘由,再说像他那样的人物,定也没有诓骗自己的道理,老皇帝想来想去,那便不吃了吧,只是心中难免有些失落,这个精神寄托也没有了。
眼前这个年轻人倒是十分敢想,竟能想出取石炭之热能,用其纺纱织布的奇事。
看着他干劲满满那副模样,老皇帝不禁也要在心里叹一句,还是年轻人好,朝中那些个老朽们,哪里又能有这样的劲头。
“善,便按你说的,兴办工学。”老皇帝想想觉得这个事情也是不错,便同意了。
“陛下圣明!”罗用连忙把马屁奉上。
“罢了,朕乏了,你且去吧。”皇帝也不想听他这些没诚意的马屁,让他说完事了就赶紧走吧。
“陛下,那工学博士之职,臣有人选举荐!”罗用连忙又道。
“谁人?”皇帝问道。
“臣子弟子衡致,虽是出身微末,然则技艺超群,担得此太学博士之职。”罗用也不能让自家弟子吃亏,该给他们争取福利的时候就要争取。
“善。”皇帝答应得到十分爽快。
毕竟罗用都提议要把自己手里掌握的先进技术拿出来了,给他徒弟安排这样一个官职,也不算很过分的要求,再说衡致这个人他也曾听闻过,确实是有正才实干。
“还有那国子学校书侯蔺!亦当得此职位!”罗用又道。
“侯蔺?”皇帝一挑眉毛,这人他熟,前阵子那国子学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不过那也就是个读书人,能有什么才能可以担任工学博士一职?罗用这分明就是在以权谋私。
“他去工学能干什么?”皇帝说道。
“偌大一个工学,总不能全是匠人,多少也要一个管理人事财务方面的人才。”罗用言之凿凿。
皇帝瞥了眼前这块棺材板一眼,哼哼道:“许了。”
他也知晓罗用与侯蔺交情不错,年在他这些年确实有功,往后也还指望他出工出力,于是这回便顺了他的心意。
“谢陛下!”罗用这下高兴了。
“行了,你且去吧。”皇帝摆手道。
“陛下……”罗用还不走。
“怎的,还有人要举荐?”皇帝恼了。
“陛下,不知那工学博士一职,乃是几品官职?”能在这所新办的学校塞两个博士进去,罗用也是比较满意了,并没有要推荐第三人的意思。
“从九品下。”老皇帝淡淡地甩出一句。
“……”罗用一听,行吧,跟书学、律学博士一个品级,都是最末流的官员,比之律学博士要低两个品级,与国子学、太学、四门学更是没得比。
匠人在这个时代的身份地位本来就低,比之吏员更低,这原本也是可以预料到的事情。
出宫以后,罗用便去寻那侯蔺,与他说了此事,这件事罗用先前便已询问过了侯蔺的意见,他本人也是很愿意的。
侯蔺作为一个落魄寒门出身,能在这长安城中出仕为官,本就极为不易,再他们老家那边的人看来,也是极有出息的了,怎会知道他在这官场之上处处艰难,既无权势可以依靠,又无财力支持,处处比别人矮出一截,细心经营多年,却抵不过他人有心为难。
他原本也就是一个最末流的小官,换到工学博士那个职位上,依旧是最末流的官员,只是行事上回自由许多,无需处处看人脸色。
而且按照罗用的说法,工学博士这个职位,虽然肯定很高的社会地位,但是只要技术研究方面能出成绩,福利待遇那肯定是没问题的,这一点就让侯蔺很是中意。
“早前四娘遭难,承蒙侯校书仗义执言,这回听闻侯校书遭人排挤为难,我却不能为你做什么。”
“而今让你来当工学博士,官职上非但无有提升,身份上反而还显得低贱了,在这世道,匠人总是要被人看轻些。”
罗用与侯蔺二人对饮,说起之前国子学众人排挤侯蔺的事情,他也是很生气。
这侯蔺好好地在国子学带了那么多年都没事,这回因何受人排挤,据说便是因为有家族对那乔俊林作为领队的事情感到不满,于是便要在侯蔺身上使坏。
“三郎何需说这些外道的话,我又没有什么出身,又不是那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人物,在长安城这些年,亦无有什么长进,如此还图什么,不过就是养家糊口而已。”侯蔺说着,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莫要说这般丧期的话,别看这工学眼看是地位低下,待到几年后,果真除了那惊世的成果,自然就要水涨船高,届时船上的人必定也是要跟着涨一涨的。”罗用自信道。
“那便要承蒙三郎带我一起涨一涨了!”侯蔺笑着拱手道。
“自然。”罗用满口答应:“侯校书只管在船上坐稳了便好!”
二人相谈甚欢,又说起那西去的乔俊林,也不知哪一日才能归来,如今不知身在何处,可还安好。
待到将近黄昏时分,罗用这才从那侯家院子出来,坐上弟子们给他安排的马车,带着微醺的酒意,在这长安城中穿街过巷。
罗用打开车窗,让外面的寒风灌入车中,看看街上的风景,顺便散散酒气。
如今在这长安城中,众人皆已知晓他罗用已经回来了,不知那些人又将如何猜测他下一步的行动,可是以为他这一次也会在长安城中开作坊卖豆腐?
这一次回长安,罗用作为一个官员的能力已经可以得到上位者的认可,他们现在手里有钱,身边又有人才,甚至在这长安城中也逐渐建立起了自己的关系网。
既如此,他这回又怎么会依旧把目光停放在那些个小作坊上面。
杀鸡焉用牛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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