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五二
次日一早,程熙月去慈安宫请过安便回到了怡和堂,吩咐素冰素玉伺候自己更衣。素冰从柜子中翻出一袭橘色的拽地长裙,上面缀满了金线绣的秋菊,美则美矣,却显得不够庄重。
“将我那件湖绿的宫装找出来吧。”程熙月第一次见沈氏,终归要正式一些,也显得自己对长嫂的重视。
程熙月平日甚少穿颜色深重的衣裙,难免会显得人带了几分老气。素玉听程熙月如此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趁着素冰去取衣裙的时候,便从首饰盒中取了一套东珠镶制的头面,和一对滴翠的耳坠。
这湖绿色的宫装上面绣了十几只百灵鸟,是月前内务府赶制的。裁剪时预留了尺寸,如今月份大了穿着倒也合适。素玉将程熙月的发髻打散,重新挽了一个高一点的发髻,又插了几支珠钗。这一番装扮,虽然颜色略重,却衬得人的肤色极好,人也看着更稳重了。
程熙月也颇为满意,又吩咐素冰将新做的四样点心、进贡的四样南洋水果摆好。才刚刚收拾停当,就听小平子在门外通传,新夫人沈氏到了。
程熙月由素冰素玉搀扶着起身迎接。
“妾身见过全嫔小主。”沈瑶竹敛容缓步上前见礼,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落落大方,且她身量纤纤,程熙月冷眼瞧着眼前这位新嫂嫂沈氏,心内不由暗自点头,沈家教养出来的女儿果然不错。程熙月上前虚扶一把,柔声道:“嫂嫂快快请起,还未曾向嫂嫂道喜。”
程熙月笑得也颇为真诚,自己入宫以来从未见过家人,沈瑶竹虽然初嫁程府,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娘家人。
说罢,程熙月便引着沈氏入了西暖阁,并赐了座,沈氏道了谢,半坐在了锦杌上。沈氏身段窈窕,长了一张瓜子脸,杏眸微微上扬,眼神晶亮,唇边带着一弯恬静的笑意,举手投足已然颇见风采。程熙月不由得暗自点头,果然是一位清丽温婉的佳人,程熙年好福气。
程熙月与沈氏初次见面,又有云婕妤的转折姻亲在,更何况自己小姑的身份很多话也无法开口,便与她闲话了几句。沈氏端起茶盅,轻轻地抿了口茶,笑道:“这隔年露水泡的茶果然清冽。”
程熙月听她如此说,心中不由得更叹,“去岁命人收了两坛,嫂嫂若喜欢,便带一坛回去罢。”
沈氏知晓这露水虽得来不易,但长椿宫人手颇多,采集起来也并非难事。全嫔既然开口相赠,沈氏便从善如流地受了,“那妾身恭敬不如从命,谢过小主了。”
程熙月见沈氏不但知书达理,性子也不似很多大家小姐那般沉闷,不由得对这个新嫂子又多了几分认同。想到这,她语气中也带了一丝轻松,彷佛寻常人家姑嫂间闲叙家常,“本就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什,嫂嫂喜欢便好。”
沈氏放下茶盅,抽出丝帕轻轻拭了拭唇角,眼中刚刚笑意也敛去几分,“妾身入宫见小主安好,就放心了。现下天色不早,妾身就不叨扰了。”
程熙月听她似有告辞之意,心中也颇为焦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沈氏刚刚入府,自己就要抬素心做姨娘,岂不是扫了沈氏的颜面。然而,若是不开口,沈氏真的做主打发了素心,自己该如何是好。想到这,她唇边的笑意也有了几分勉强,“我准备了一些东西,还要烦请嫂嫂带回去。”
沈氏将程熙月欲言又止的神色收入眼底,神色却也不动,只是笑着应了。见程熙月起身要送自己,便连忙扶住她,“小主如此岂不是折煞妾身。如今小主月份大了,保重身体才是首要。家中一切都好,身边几个服侍的人都很尽心,程府会人事依旧、和睦如常,一切请全嫔小主放心。”
程熙月抬眼,正对上沈氏带着笑意的目光,和煦却又真挚。
这沈氏确实是聪明人,恐怕早已看出自己不过是担心素心的去留。刚刚嫁入程府一天,便知晓素心自幼伺候自己,恐怕这沈氏在没入程府前便摸清了底细。沈瑶竹作为新嫁娘不愿意抬一个妾室来威胁自己的地位也是人之常情,程熙月如何不知。沈瑶竹今日这番话便是让自己安心,她不会处置素心,素心还是留在程府,想来待沈瑶竹生下嫡子地位稳固后,也不会再担忧一个与婢女出身的姨娘争宠不休。
程熙月本就没有此时便为素心讨要姨娘名分的打算,如今听了沈氏的一番话却也心下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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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程熙月离临产已然还有月余,心中却越来越不踏实。她每日思索着自己生产的每一个环节。终于恍然,于是连忙让素冰素玉为自己更衣。带着平日伺候在身旁的宫人匆匆而去。
程熙月到了慈安宫的时候,正遇上带着灵月公主来给太后解闷的华婕妤。
“嫔妾见过太后娘娘,见过华婕妤。”程熙月有些笨拙的行了礼。
“你如今月份大了,难为你还记挂着哀家。这些虚礼能免则免吧。”太后虽然口中这样说,但看到程熙月礼仪仍旧周全,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华婕妤则将灵月放在软塌上,伸手虚扶了程熙月一下。
念慈吩咐人给锦杌上铺了厚垫子,程熙月这才小心的落了座,笑道:“有劳嬷嬷。”
程熙月刚刚落座,就听人通传,茹淑媛和瑾淑容带着锦茜公主求见。太后素来喜欢锦茜,听说她到了,神色跟着一喜,“快传进来。”
华婕妤知道灵月骄矜不及锦茜乖巧惹人怜爱,想起刚刚自己带着灵月来时太后却也不见如此开怀,心中不由有些忿然,却也只得装作无事的逗了逗怀中的女儿。
程熙月看在眼里,便笑着道:“几日不见,公主好似长高了,眉眼也更好看了。”
“小孩子长得确实快。”华婕妤的面色这才好看了几分,说罢,伸手貌似无意地摆弄了一下灵月宫中颈间戴着的芙蓉石项圈。程熙月自然看到了,于是回以浅浅一笑。
锦茜确实乖巧可爱,一迈进西暖阁便给太后等人一一请安见礼。锦茜尚且年幼,身量不足,行起礼来动作略显笨拙,倒也似模似样。
太后伸手将锦茜揽在怀里,“哎呦,锦茜呐,快起来,仔细磕着。”
锦茜乖乖地窝在太后怀里,歪着小脑袋瓜露出甜甜的一笑,奶声奶气的调子撒娇道:“皇祖母,锦茜可想念皇祖母了。”太后听后,眼底笑意更甚。
“锦茜乖,太后皇祖母年纪大了,锦茜不可肆意胡闹,快规矩站好。”茹淑媛见华婕妤面色不虞,而一旁由乳母领着的灵月公主也跟着撇了嘴,茹淑媛连忙上前将锦茜从太后怀中拉过来站到一边去。
“小孩子一时贪玩也是有的,你也别太拘着孩子了。”太后见锦茜这样乖巧讨喜,自然知道这与茹淑媛平日的教导是分不开的,对茹淑媛的语气也和善了几分。
太后又转头哄了灵月几句,便命宫女领着两位公主和乳母嬷嬷们下去。
太后理了理被锦茜公主揉皱的衣襟,转目看向程熙月,开口道:“近日可传召太医?哀家知道你这孩子不喜张扬,若有不适可不许藏着掖着,定要时常召太医前来问诊,可记下了?”
“太医每隔两日便来请平安脉,请太后放心,嫔妾一切都好,就是这孩子闹得很,想来是个顽皮的。”
瑾淑容眉间微扬,唇边勾起一抹艳丽的笑容,“记得当初华婕妤怀灵月公主胎动的厉害,那时众人皆道定是位皇子,不想却是个机灵好动的公主。如今看来,咱们锦茜又要添一位妹妹了,到时候宫里想来更加热闹。”
瑾淑容听似无心,实则即暗讽了华婕妤当时有孕之时大肆张扬,又告诉程熙月,别得意太早,以为胎动厉害就是皇子。程熙月只做没听到,喝了口念慈姑姑亲手端上来的燕窝。
不能为皇上诞下皇子实是嫔妾无能。说起来,全嫔妹妹是极有福气的,才入宫一年便怀有龙嗣,这福分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华婕妤素来口齿伶俐,后宫鲜有人能与之匹敌,如今瑾淑容当众讥讽,叫她如何咽的下这口气。慈安宫内四位妃嫔,华婕妤黎氏、茹淑媛莫氏均育有一位公主,如今程熙月又即将临盆,唯独瑾淑容秦氏入宫以来一直恩宠未断却至今不曾有孕。登时,瑾淑容粉面微红,瞪大一双凤目,怒视着华婕妤。
程熙月见此,放下汤盅笑道:“俗话说女儿贴心,锦茜乖巧懂事、灵月玉雪可爱,嫔妾看着着实喜欢。嫔妾有什么不明白的,还要向太后和姐姐们讨教呢。”
“这是自然。”茹淑媛虽然曾仰仗过丽贵妃,平日里与瑾淑容也常有来往,如今听了这番话却也有些难堪。程熙月一言,却也让她和华婕妤都有了台阶。茹淑媛的声音一向温婉,听上去悦耳且熨帖,“如今算来妹妹下个月便要临盆,产婆和奶娘可有人选?”
茹淑媛一语中的,此事正是程熙月来慈安宫的目的。于是,程熙月却也不看太后,只做闲话一般笑道:“姐姐所言正是,妹妹却也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便让段太医帮着寻找几个有经验的产婆。”
茹淑媛闻言,神色微微一变。全嫔到底年轻,如此重要的事情,怎可假手于人。她思忖了一会,却也不知如何开口。
“此事可万万马虎不得。”华婕妤看了太后一眼,开口提醒道。
太后早已将茹淑媛的神色收入眼底,如今见华婕妤开口提点程熙月,不由赞许地点了点头。
“倒是妹妹疏忽了。”程熙月听了华婕妤的话,神色一肃,语气中已然带了几分慌张,却有不得不强作镇定的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程熙月犹豫了一会,才开口道:“不知各位姐姐可有合适的人选?”
茹淑媛和华婕妤听到全嫔如此问,脸上的神情俱是一僵。就算她们认识合适的人选,事关皇嗣她们有怎会举荐给全嫔。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恐怕跳入黄河也难以说清。
程熙月见茹淑媛、华婕妤都没了声音,而瑾淑容则一脸幸灾乐祸,这才做出恍然状,却也是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太后见全嫔不似作伪,便知她初次有孕,没有经验,略思索了一下,才道:“惠贵妃做事一向稳妥,当年皇长子出生便是她负责的。哀家瞧着那几个产婆着实不错。回头哀家跟惠贵妃知会一声,下月再麻烦她一遭。”
程熙月不由有些哑然,她今日前来想的便是太后亲自为自己指点几个稳妥的产婆和奶娘。如今太后却直接将自己交给了惠贵妃,虽然自己一旦出事她也难辞其咎,但是,以惠贵妃之狠辣难保不会对自己的孩子做出什么。事已至此,她也只得一脸欢愉的谢过太后。
之后她们几个又同太后说了一会话,才起身告辞。待程熙月等人走出慈安宫,太后的凤目才微微扬起,眼中闪过点点精光。
念慈将新制的椰蓉糕端了出来,“太后可要用些点心?”
“今日不吃了。”太后的神色丝毫不见往日的轻松。
“太后可是担心全嫔?”念慈跟了太后多年,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
太后有些疲惫地点了点头,“全嫔素来是个老实的,若是能诞下皇子也算是美事。惠贵妃如今仗着皇长子,难保不会对她下手。哀家此番将她交与惠贵妃,也算是警醒姚氏了。哀家老了,这后宫不能任由姚芊苒一家独大。”说到此,太后的眼中已然带了几缕狠辣,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助子夺位时那个杀伐果敢的端妃。
“若是惠贵妃一心为了皇长子……”念慈的话太过诛心,是以说了一半,便不再继续。
“哀家自会安排自己的人手。全嫔这胎一定要平安诞下。”说到这,太后竟带了几分颓然,“这后宫之中太多鲜血了。若当初……”
念慈知道太后又想起了当年之事,连忙开口道:“当年,太后娘娘和皇上也是出于无奈。”
太后轻叹了口气,便也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