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六二
程熙月连发簪都来不及插,随手抓起一个金镶玉发梳将发髻固定,便带着素冰素玉等人匆匆赶往玉芙宫。
纯贵嫔虽然临产之日已近,却也早了十余天,难保这其中没有什么人做手脚,程熙月越想心中越是不安,刚刚坐上步辇便催抬辇的小太监加快脚步。刚刚走到长椿宫门口就遇到同去的德婕妤。
程熙月看了一眼德婕妤的眼神,便知晓她心中恐怕和自己存了一样的顾虑。二人都没有说话,两抬步辇急急地朝漱玉殿赶去,清晨空旷的宽巷内只有小太监窸窣且整齐的脚步声。
待程熙月和沈沛菡到了漱玉殿时,见丽贵妃已经坐在内殿外了。二人齐齐敛容问安。丽贵妃免了她们的礼,便不再看她们,自顾的拿着茶盖轻轻地荡着里面的茶沫。
程熙月看着丽贵妃仍旧高傲地神色,却从她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惊慌。程熙月心头一紧,丽正殿距玉芙宫比怡和堂要远上不少,纯贵嫔临产,子佩定然第一个先来通知自己,丽贵妃何以到得如此早?又或者她早就知晓纯贵嫔今日早上定会生产。
程熙月见子佩神色有些紧张地走了出来,忙把她叫到身旁,“表姐如何?”
子佩摇了摇头,“娘娘如今痛得脸色惨白,却还是不行。奴婢这就去给小主熬催产药。”
程熙月听了子佩的话,心中更加担心,这样下去待纯贵嫔泄了力恐怕更生不出来,倒时候恐怕大人孩子都有危险。程熙月想到这,语气也急了几分,“你快去,这里有我。”
“小主,仔细冲撞了。还有一事……”子佩的神色多了几分犹豫,想来是看如今内殿外人多口杂便没有继续说。
程熙月便吩咐道:“素玉,你去帮着子佩看着点,免得人手忙不过来。”素玉自然将刚刚子佩的表现看在眼里,于是对程熙月点了点头,便跟在子佩身后去了小厨房。
素玉去了小半柱香的时间,便跟着子佩端着催产药走了出来。
素玉走到程熙月身侧,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回禀,“纯贵嫔今日小产是因为有小太监趁着侍卫换班的空档翻墙到了纯贵嫔的窗外,说皇上昨日免了江大人的职,纯贵嫔一时情急便……”
程熙月眉心一跳,是自己太过大意,又或者那人着实大胆,竟然在事情败露一次之后故技重施。“那小太监可捉住了?”
素玉点了点头,“那小太监翻墙出去的时候被侍卫捉住了,如今被子佩等人关在了柴房派人把守了。”
“此事暂且按住不提,眼下表姐身子最是要紧,待表姐诞下皇嗣才慢慢清算也不迟。”程熙月双目微眯,眉间多了几抹狠辣之色。
丽贵妃见程熙月同素玉避着众人在小声说话,心头跟着慌了起来,轻哼一声,微扬的杏眸看似不满实则惊慌,“几日不见,全婕妤竟然不将本宫放在眼里了。”
程熙月见丽贵妃的神色,便知今日之事恐怕便是丽贵妃所为,又想到先前丽贵妃企图用鸡汤置自己于死地的前仇,眼中的恨意想掩也掩不住。
就在这时,赵景珩带着秦正德乘着八抬步辇匆匆而来,神色也颇为焦急。
丽贵妃等人起身问安之后,赵景珩也没有兴致说话,只是掀起衣摆落了座,心思全在内殿里。听到纯贵嫔高一声低一声的痛呼,赵景珩的双手越攥越紧,不多时,双手上已然青筋毕现。
程熙月则端着茶盏,一口接一口的呷着,连茶水冷得没了温度都没发觉。
然而,多了没多久,内殿里的声音一声比一声低沉下去,赵景珩再也坐不住了,他刚从椅子中站起。就见产婆神色慌张,一手血迹的从内殿中跑了出来,“不好了,贵嫔娘娘血崩了。”
“什么?!”赵景珩身形微微一晃。
程熙月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掉在了石砖路上摔得粉碎,茶盏中剩余不多的茶水系数洒到了她的衣裙上。
“皇上速速决定,是保大还是保小?”丽贵妃敛容,竟然不见一丝慌乱,唇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程熙月眼含怨毒地看着丽贵妃,连掩饰都不屑于掩饰。
就在这时,见到紫鹃双目通红地从内殿走来。一簇鲜红将淡青色的宫装点缀地妖冶中带着绝望。
紫鹃步履蹒跚,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到赵景珩身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娘娘有话托奴婢带给皇上。”
赵景珩强稳下心神,恢复了帝君的气场,“你说。”
“娘娘说……若是有一线生机,还望皇上保住孩子。”紫鹃眼中的泪水止也止不住,一滴滴的砸在身上的那片殷红上,“若是娘娘去了,公主就交与云婕妤抚养,若是皇子就交与全婕妤抚养。”
程熙月听到紫鹃这句话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纯贵嫔虽然一开始也是为了恩宠算计了她,但是自从自己入宫,表姐无不为自己考虑。而自己虽然依附于她,大多时候心中却也只有自己。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姐,程熙月还曾经伤了她的心,假意投靠惠贵妃。可是纯贵嫔却一直为自己担忧。如今知晓自己恐怕活不下来,却又拼死为皇上延绵子嗣。念及云婕妤身子不好,唯恐她将来没有依仗,又将孩子托付予她。更多的却是为了程熙月着想,纯贵嫔的心她如何不知,表姐不过是害怕一旦将那个皇子送予云婕妤,将来一旦因皇位而内讧伤了姐妹情分却也难全她的一番心意。
表姐这一生为皇上想,为挚友想,为表妹想,却唯独没有考虑自己。程熙月哭出了声音,她为表姐不值。
赵景珩听了纯贵嫔的请求,一时却也微微一怔,他以为会是条件,却没想,这三条请求,没有一条是为了她自己。
紫鹃的声音也跟着呜咽了起来,“娘娘还说,若是公主,希望小字能够叫芙瑶,芙蓉花开,玉颜如旧。”
芙蓉花开,正是纯贵嫔入宫的季节,自己在上林苑遇到她,那时候她还带着几分稚气,却不失庄重。若是自己没有为了制衡惠贵妃丽贵妃而故意扶持她,是不是今时今日,他还能执着她的手唤一声韵言,赵景珩纵然很少情绪外泄,如今想到这,双目竟然也红了起来,“传朕旨意,晋江氏为正二品妃位。”
丽贵妃见了赵景珩的神色,她万万没有想到赵景珩竟然对江韵言是有感情的,心中不由更加慌张起来,早已没了往日的跋扈,“还不快去,就说皇上允了。”
赵景珩凤目微扬,瞥向丽贵妃,一双眼眸愈发的深不见底,朗声道:“去把京城所有太医都传来。朕要她活着。”
“朕要她活着……”说到这,赵景珩颓然地坐在了椅子里,口中只剩下一句呢喃。只有赵景珩自己清楚,此时,他更多的是愧疚,他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为他打理后宫,纯妃一直是最佳的人选。他不吝惜权利,更不吝惜在众人面前作戏。他杀伐决断从不手软,然而如今面对纯妃这样的至纯至爱,赵景珩第一次觉得亏欠。
“谢皇上恩典。”紫鹃一边哭一边叩着首,额头磕在冰冷的石砖上掷地有声,不多时青灰色的石砖上便留下了一片殷红。
紫鹃去了内室不久,就听见内殿传来一阵啼哭,产婆浑身是血的抱着婴孩走了出来。“恭喜皇上,是一个小公主。”
程熙月顾不得看孩子一眼,便冲进了产房。见纯贵嫔的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另一个一直在产房伺候的产婆见程熙月就这样冲了进来,竟慌张起来,端着药碗的手也开始微微发抖。程熙月见她手中还剩一半的药汁,心中疑虑更甚,再见到床上奄奄一息的表姐,顾不得其他,二话不说,便将那半碗药汁抢了过去。
“小平子、小安子,将这个产婆捆起来。”程熙月将手中的药碗交给了素冰,便去了床前,握住了纯贵嫔的手,她见纯妃正艰难的扯着唇角对自己笑,眼泪也跟着止不住的流了下来,“表姐……”
纯贵嫔挣扎着想要将口中的东西吐出来,程熙月知晓她要说话,于是抽出丝帕,让纯贵嫔将口中的参片吐在了丝帕上。
“好好的……哭什么……”纯贵嫔的语气带着几分无力。
程熙月摇了摇头,语气也尽量愉悦,“月儿开心,皇上晋了姐姐的妃位。皇上说他离不开你。”
“皇上当真……这么说?”纯贵嫔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转而又暗淡下去,“那又如何,我如今……已经不中用了……”
“呸!表姐的好日子才刚开始。芙瑶公主长得很美,鼻子和表姐一样小巧,眉眼也……”程熙月说到这,终于忍不住带了哭腔,“也跟表姐一样秀美……将来我们一起教她刺绣,让云姐姐教她作诗……”她的声音已然哽咽得说不出话了。
“给她……寻个好……婆家……”纯贵嫔的声音已然气若游丝,说完这句话,便喘了起来,轻声地唤了一句“冷……”
“嗯,寻这天底下最优秀的男儿给她做夫君。”程熙月一边点头一边将表姐的手放回被子中。然而程熙月的手却僵住了,被褥上那粘稠温热的液体满满地沾了她一手,拿出来,是触目惊心的红。程熙月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音。
“最优……秀的男儿……”纯贵嫔的面上带了一丝甜美得程熙月从没见过的笑容,“珩郎……芙蓉花开……玉颜不再如旧……”
说完这句话,纯贵嫔缓缓地阖上了双目,程熙月用牙齿咬住了自己的虎口,仍旧止不住自己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