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言语莫名其妙,容洛一时不解,才欲问话,旁下掀帘的声音已经传入耳内。左是素来不熟悉的平朝慧,右是前世旧部,个中好坏容洛一下分辨明晰,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一行举人步入隔壁厅堂,薛幼元遣了下仆来请她前去相看几人,微微答应一声,容洛颔首辞过平朝慧,领着何姑姑与秋夕去往堂中。
竹帘喳喳声响。容洛迈入门内,堂下案几、蒲团、茶水都已经布下。此刻四名举人正坐于案后,面前书画文章铺陈,个个都是一派恭敬严谨的模样。
容洛原先告知薛幼元的姓名人数统共有五人,五人里二人是为她前生旧部,剩余三人或有她等候谢家回话时偶然听闻学识者,也有前生面熟之人。现如今只来了三人,旧部一名,面熟者二,还有一名庄舜然。
对庄舜然有诸多疑惑。容洛并不会立即对他问个清楚。径直落座上位,薛幼元陪同坐于她身旁,见旁下几人揖过首,侧靠向容洛耳际,声音幽微:“你方才同我说道的姜怀轻及季、魏三人不愿来此。魏郎君自认才华横溢,季家那位有过犹豫,但是被魏氏这位一道逼得附庸意态,而那位姜怀轻,则是婉拒了好意,并未说明缘由。你觉得是否要紧?”
姜怀轻前生是她幕僚群首,夺嫡时容洛每逢大事,总会同他商议几句。遁寻前世记忆,容洛是记着他常科得以等第,但后来探花宴上性子不足圆润,冒犯了选试的主考一行人,故此落了选,只能到节度使那儿去做幕僚。当年他入她府中,还是齐四海辗转推荐——而拒绝的缘由容洛自然也明白。彼时他受招揽,当头上来便是好不惹人生气的一声“长公主”。内中怀疑和轻看的意味,几气得秋夕要跳起来掐死他,回头同她说起,还是满面愤慨的模样。格外记忆犹新。
摇动臻首,容洛发间步摇晃动。轻轻按一按薛幼元的手,容洛小小的笑着道了一声:“谢舅母。”
容洛不介意她未能将人全部带来,薛幼元便也不再担忧。沉首,她一一同容洛介绍下座众人名姓:“右座一为陆识秋,二为井翼优;左座首乃是庄舜然,其后则是虞望舒。四位郎君的文章你舅舅都看过一遍,各有千秋,便看你意思如何了。”
声音平稳。是间接告知了几人容洛折选幕僚之事有谢家作为后盾,也是为容洛撑稳了腰板,不至于让几人看薄了容洛。
感激地望一望薛幼元。容洛也不多说感谢,她此时年岁不大,积累不足,确实多时都要依靠谢家资源人手,与谢家一条心。现下便是谢了,来日大约也谢不完。纵然说将来或许得以保全谢家,她对谢家,抑或是谢家之于她的恩情都很难扯平——毕竟谢家的存在足以替她威慑太多的东西,更足以让她好好活下去。
收敛思绪。容洛理正衣襟,态度端平,与四人一一看过文章。又询问起关乎入仕为官,阴险光明之类难以细辩的话题。瞬间也知晓了旧部熟人以外的两位举人是何本性。
刚正不阿;老练圆滑。颇为不同的两个人,是各有优劣,倘若入仕为官,必定也能进入不同的党羽。容洛斟酌多时,让何姑姑拟了帖子递到二人手中,允诺帮其营造名声,又吩咐过二人不可外露来见她之事,得到保证后,这才让下仆送他们离去。
剩下两人为庄舜然与陆识秋。陆识秋是她旧部,品行诸事不消多说,她必是安心的。而庄舜然虽然熟悉,但她于他不是极其了然,只记得前世他曾是寒士党中之人……似乎曾犯了什么错入狱,又被一众寒士联名上表救了出来?
记忆久远。容洛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与陆识秋论述文章,稍稍指出他缺一分中庸之气,陆识秋坦然接受,不顾他人眼光,在旁下修改起文章。事毕,他倒也注意到容洛指点里带了点儿偏心。疑心二三,他也不好问话,再听容洛祝他前途宽远,只当容洛是爱才之心,接了拜帖,他郑重其事长长揖首。又被容洛唤住。
“郎君心思活络,十分稳重。风范与本宫相识一人颇为相似。”望着他抬手掀帘,容洛思索良久。从何姑姑手中取过纸笔,将那人的名姓府邸写在纸上,递到他手中,“此人是户部度支徐云之。户部掌民生民计,度支与朝中多人都要打交道。倘若郎君得空,也应当去拜访拜访。”
买官卖官一事她一直都记在心里。此事事关天下万民,她格外看重,亦有所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将此事揭露,想方设法让徐云之打理。
她于此毫无经验,前世徐云之手段拨弄油滑又雷厉风行,便是这一辈子年纪轻不老道,她也觉着他适宜查办这事——非士族家臣,非皇帝党羽,他是初到长安,孑然一身。此事重大,功成则仕途亨通,功败则一败涂地。她赌他敢得罪这之后的所有人为他自己谋一个远大将来,亦打好了算盘为他增添助力。
陆识秋性子稳,多思善谋,做事向来倔强,过程里从不顾及他人眼光。如事发,徐云之一定会用得上他。
况且,她需要徐云之欠她人情。
未来的三位相国里,她已不愿与重澈联手。平朝慧又城府极深,难以把控。唯徐云之势单力薄,足以让她乘虚而入。为他送去陆识秋是一招,借陆识秋替他在一众考生里打开名声又何尝不是一招。
当然,这些事情徐云之不知,陆识秋更不知。接过纸张,陆识秋看着未干的墨迹,是颇为感激。同容洛道谢,他退出门外,轻快的脚步直白昭告他不会逗留谢家。
堂下仆童替谢琅磬将薛幼元唤去。内堂里也就剩了庄舜然与容洛及两三名奴婢。
与庄舜然是第二次见面。容洛扫他一眼,品饮茶水,话头单刀直入:“那日听重澈所言,他应当是阅读过了你的文章。他如今是父皇眼前红人,有他为你造声名已经足够,你现下何故?”
“尚书是考官,同我言明不会偏颇,也不会为任何人造势……我只能另寻他路。”庄舜然讪讪一笑。微微拱袖,“舜然已托人打探过消息,长安中谢、重二家为大,其余令、萧二家众人争抢,薛家旁支嫡系培养了一位公子,崔家已定了人选。重家重武举,对文人不大理会,我听闻谢相公允,便打算来试一试……方才门前对殿下不敬,还望殿下恕罪。”
这话让容洛觉得诧异。重澈昨年寒食节还同她说探花他可左右,现下却告知庄舜然他为了不失公允,不为任何人造势,根本就是在欺骗庄舜然。
思及重澈年纪,又看庄舜然一副较真的模样,容洛唇侧笑意若隐若现。忽而又猜测,他对庄舜然如此说的缘由,是否是因为他已允诺将探花人选交由她拟定,故而——故而才不打算为私心牟利?
心中略有松动。容洛敛眸品茶,脑中飞纵过许多关于长刃斩来使、赐死、毒酒的记忆。兀然就觉得眼前这一盏茶水如当时那杯鸩酒一般烫手起来。
屏神静气,容洛只能以今生今岁重澈并非当年那位三十二岁的权臣来暂时定稳心神。又与庄舜然叙话。不多时,谢玄葑差人将她请去书房,她便让何姑姑发了帖子与银钱给庄舜然,起身去见外祖。
一路思索,容洛在书房见到了谢玄葑。
祖孙二人不用太多虚礼。在房内崭新的案边坐下,容洛看着仆从将饭菜端来此地,瞬间明悟,笑问道:“外祖是何时开始阅卷的?”
“昨夜在宫中陪陛下处理政务,卯时就到了家中。一直到这时才得下闲来。”将手边一碟乌梅豆腐放到容洛案上,谢玄葑让妾室韦氏去伺候夫人贺春华用午膳。韦氏应诺一声,带着下仆退下,又遣几位宗亲在门前把守。谢玄葑看着她将事事办好,无其他神色,与容洛吃尽小半碗米饭,问道:“向氏之流,如今时机如何?”
“明崇来,为的就是此事。”停下筷箸。容洛敛眉,“前几日随容明辕出游,我见到了皇后。她被禁闭在青云观,同南阳王串通引我前去,假意示好。我听她言语,家中大约是有向氏细作。向氏听闻吴海蓬投靠,惴惴不安,估计没几日便会有所动作。我望外祖不要拦阻。”
向氏若对谢家下手,证明心中有鬼,谢家如要揭露向氏也会变得名正言顺。谢玄葑懂她用意,颔首:“此事因你而起,你也该多多小心。”话罢。盛半碗鱼汤,谢玄葑记起前时朱雀门一事,不由眉头紧蹙,“族中与江湖人士多有来往,过后我让攸宁派几位武艺高超的给你做护卫。这些时日长安开科考试,人员多杂,你亦少些出门。往后再有事,且让人传告一声,让攸宁过去便是。”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