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岳霖和红袖站在一间森然的老宅之前。苏岳霖停住步伐,红袖有些奇怪。
“爷为何不走了?”
“红袖,你说这女人该死么?”
“刺杀北苍公子,以谋逆罪论处,按律当斩!”红袖声音很轻,语调平和,却是无情。
苏岳霖摇摇头,“其实他们何错之有?只不过是一群被仇恨蒙蔽双眼的可怜人而已!”
红袖默然,既不反驳,也不赞同。只是问到,“爷是想饶恕他们的罪行?”
苏岳霖微微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整了整衣衫,示意红袖不必搀扶,率先迈步走进殿中。
古旧的老宅,古旧的门窗,发出吱呀的轻叹。
屋中极暗,以至于苏岳霖根本看不清屋内的场景。
“你果然没死,而且还活的好好的。”
一道有些绝望而且油尽灯枯的声音传来,苏岳霖循声望去,看了半天方才适应这种黑暗,看到发声之人。
同一个人,却早已不是那日初见时那般风姿绰约,能让苏岳霖都感到眼前一亮的美人了。只剩下一个皮包骨头,双眼深陷,面色苍白到极致的女人。本来绾地一丝不苟的发髻此时也是披散,杂乱无比,本来朱红的唇,也没有一点血色。甚至这已经不像一个人。
苏岳霖看到这一幕,竟然莫名有些心疼。说来奇怪,两人是生死大敌,他却生出怜悯之心,若是怕你别人知道,定然会笑话,因为这个女人三天前还拿着匕首,硬生生刺进苏岳霖的胸口。
“你也还活着,我同样很高兴!”苏岳霖淡淡一笑。女人瘫坐在没有任何絮被的光床上,如同鬼魅,落魄不堪。他丝毫不在意,也并无防备之心。直接走了过去,红袖连忙帮他搬了一把椅子。还细心地放了个软垫。
“我不死,你心难安?”女人嗤笑一声,笑的有些惨淡。
“不!”苏岳霖摇头,“若是可能,我倒是真想放了你,一个女人应该在家女红刺绣,而不是拿着刀剑染血,而且一个漂亮的女人,更是应该时时刻刻漂漂亮亮的,而不是在这里忍饥挨饿,落魄如同难民。”
女人有些发怔,然后又突然笑到,“果真不愧是北苍王储,传闻中最有帝王气象的男人,我险些就信了。”
苏岳霖苦笑一声,“诛心之语,而且我都是肺腑之言。我之为王,不求囊括天下之土地,只要这天下人都能衣食富足,男女可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老其老,小其小,常年安定。再无征战,那天下痴男怨女也就不用再忍受妻离子散之苦。”
女人笑的更狠了,笑中鄙夷之色更重几分。
“为何发笑?”苏笑着问到。
女人笑的眼泪直流,直不起腰,本就虚弱的身体险些岔过气去。苏岳霖也不制止,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她半晌之后方才停下。
“有区别么?”女人问到,双眼突然有了神色,灼灼让人不敢逼视,苏岳霖却是坦然以对。
苏岳霖想了想,摇摇头,“你这么一说,似乎还真没区别,欲造福于天下人,必要治此天下,欲治此天下,必小得此天下。”
“呸,你们这群食肉着锦者,个个都如此虚伪。你们有谁体谅过天下那些正处在水深火热之重的普通百姓,恨我此生再无机会杀你!”女人寸步不让,直接一口唾沫吐向苏岳霖。苏岳霖不闪不避,任凭她吐到自己脸上。
红袖杀气顿时迸现,抬起手掌,就要上前掌嘴,女人也是硬骨头,高高地抬起头颅,将脸朝向红袖,牙龈紧咬,一副誓死不屈的模样。
苏岳霖摆摆手,红袖这才放下手。但是眼中的杀气却是不减。
女人挑衅地冲着红袖一笑。有恃无恐,他知道苏岳霖这样的身份绝对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就要杀她的。女人绝对不傻,而这个女人更是绝顶聪明。
“你还真是个胆大的女人,就不怕我一怒之下杀了你?”苏岳霖笑问,脸上看不出一丁点儿愠怒之色。
“你有求于我,目的达成之前,你不会杀我,我何惧之有?”女人轻描淡写地回答,却是让苏岳霖心中一惊。
“你叫什么?为何生得如此聪明?”苏岳霖连发两问。终于对这个女人生起了更多的兴趣。
“难道堂堂北苍国公子,竟然只有如此气量?只能你聪明于世人,却不得世人稍稍有有些小聪明?”女人反问。
“我问你叫什么?”苏岳霖不作理会。继续发问。
“林氏绾婉!”
“从夫姓?”苏岳霖诧异道,“那这么说,前日你们抓到的那个林天河,还不是个小人物喽?”苏岳霖转头望向红袖。
“看来的确如此了!”红袖看了一眼林绾婉突然变换的脸色,笑着点了点头。
“你们把他怎么样了?”林绾婉低声问到,一直冷静的她,这次声音也有些颤抖了。
“一个逆贼冒天下之大不韪,想要要了我的命,你说下场会如何?”红袖嘴角一勾,嗤笑道。“而且,你可知道,那日同你一起来的那红眉老头儿,被剥皮做了人皮筒子,到现在还在天上飘着呢!那模样儿真瘆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还活着呢!”
“魔鬼,畜生,禽兽,屠夫!”林绾婉破口大骂,却是典型的文骂,就算是骂人也听着轻飘飘软绵绵的,让人生不出怒气来。一连骂了四声,只是捎带祖宗的骂声,终究还是卡在了嗓子口,没有说出来。
林绾婉喘着粗气,双眼发红,如同被偷去子嗣的母兽,裸露的手腕青筋暴起,杀苏岳霖之心若是可量,只怕要灌满整个云梦大泽。
“我以为你这样的女人毫无弱点,可没想到,女人终究是女人!”苏岳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你可知道,我告诉你丈夫说你要被处死的时候,他是什么反应么?”
女人抬起头,不说话,但是那眼神的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了。
“他说留你全尸!”苏岳霖轻声道。
林绾婉反而松了口气,“赴死而已,来时又何曾想过回去?”
“果然,活着便心有挂念,有惊惧,有眷恋,反倒是知道必死之时,有大无畏!”
“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女人冷笑不止。
“的确不是我想要的,因为我还想要你帮我做一件事!”苏岳霖摇摇头,“对于你们死不死,其实我并不在意,真要杀你,也是易如反掌,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想要我帮你?做梦吧,我从来不会给仇人做事。”女人一口回绝。纵然沦为阶下囚,她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牲畜,而苏岳霖权势再大也不可能强求一个人做不想做的事。
苏岳霖点点头,“嗯,我知道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会如此回答的,只是还是不死心,想要来问问而已,而结果显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
“那你还来干什么,难道你想告诉我,咱们堂堂的北苍王储还是一个沉溺在美好幻想的孩童?还在做这种幼稚到极致的事情?”
苏岳霖站起身来,转向红袖,轻声说到:“我们去极乐棺材铺吧!”声音不大,却足够房中每个人都能听清。
“不行,你们不能去!”本来还在冷笑的林绾婉突然尖叫一声,凄历而恐怖,让苏岳霖都暗自心惊不已。一个本来几近油尽灯枯的女人竟然还有如此大的气力。林绾婉直接从床榻之上冲了下来,枯瘦的双手死死地抓住苏岳霖的臂膀,状若疯狂,可是眼中却又有惧怕和担忧。
“为何不能去,那棺材铺可是这沧州最大的棺材铺,可以买到最好的棺材,既然你和你的男人都已经决心赴死,而我也不是小气的人,自然要厚葬!”
“不,我不要棺材,林郎也不需要,我们死后,你讲我们弃尸荒野都行,让野狼野狗啃食,那样岂不更解恨?”林绾婉哀求道。
苏岳霖摇摇头,“我可不是那样的人,没必要做的这么绝。”苏岳霖想要挣脱林绾婉的手,却发现这手如同老树根一般死死不放,愣是以他的气力都不曾挣脱,虎口已经都已经挣出了血色,指甲外翻,也在所不惜。
“我求你了,求你放过他,你不管对我们怎样都可以,就是别伤害他,你要我做什么,我也答应你!他才八岁而已!”林绾婉眼看苏岳霖根本不松口,竟然直接跪倒在地!
苏岳霖面色古井无波,“我苏岳霖虽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却也不是善男信女!”
“不,我什么都答应你……”林绾婉还在苦苦哀求。苏岳霖却是已经挣开手臂,跨步而出。
哭声,风声,如同呜咽。有女幽吟,其声如诉: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苏岳霖停在门外,过了半晌才对红袖说:“走吧,去极乐棺材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