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廷进见两人差不多吃好,吩咐下人撤下盘盏,又换了茶水,摆了几样新的水果,开始往卜易司的研修科目上扯。
卜易司见到苗一诺使了个“不出我所料”的眼色,暗中学着吏相的神态做几个问话的动作,心中暗自好笑,压力随之一减,心情顿时大为放松,趁着吏相不注意做个“放心我应付得来”的眼色回应。
卜易司通读经史,诸般政事杂务倒也能接上不少,只是未经实务生搬硬套痕迹明显,好在有苗一诺抽科打诨,加上卜易司不失机敏,几人倒是相谈甚欢,时有肺腑之笑。
“卜公子如此年轻,能有这般耐力,挨得清苦,潜力穷究,难能可贵。”苗廷进见卜易司虽书生气重,但时有真知灼见,且颇有深度,不由夸赞。
“他啊,都快以书为妻,以题为子了。不知道的,还当他色迷心窍,在寻那书中颜如玉呢。”苗一诺打趣道。
卜易司不好反击,只得应道:“惭愧惭愧,苦读二十年,毫无建树。”
苗廷进换了个话题,避免尴尬,道:“我最近收了两篇奇文,不如一同来欣赏下。”
于是,三人换了地方,到了书房。
书房颇大,但里面物件甚多,墙壁四周多有名家书法字画,最显眼的是对着门口挂着的一副对联“不近人情举世皆畏途,不察物情一生俱梦境”。
四下里的柜子格架上放着各色器皿,有青铜,也有各色瓷器,光看看那色泽和做工就知道应是价值不菲。
花梨材质的书桌约有丈余,厚实无比,细看之下,竟是一整根巨木因形就势天然裁成,那桌脚是树木的枝桠,也不知当时耗费了多少心力才寻得此木又借巧匠之手造出来。桌上一旁叠着厚厚几堆文书,看那形制颜色,当是公文无疑。
房顶墙柱上多处镶有透镜,竟是引了自然光线进来,照得室内亮亮堂堂。
卜易司看了几处妙处,愈发心细起来,发觉房屋还有引风系统,是故室内物件虽多,时有清风徐来。诸多细节妙处,一时不能看尽,不过可以断定此屋造工复杂、耗资巨大、多有机关。
苗廷进在桌上一翻,拿出两幅卷轴。一副卷轴徐徐展开,但见卷轴上字迹娟秀,工整清丽,应是出自女子之手。
卜易司眼随心到,一目十行,看的极快,心中涌起一股熟悉的感觉。再读一遍,赫然想起此篇《论乐器制造与算学原理》是自己和苗一诺某天的闲谈内容。当时自己只是想到算学可以用于建筑构造,自然可用于乐器制造,长短粗细轻重的轻微区别都可以影响音色,随意长篇大论一通,没想到苗一诺有心记下,竟然写就了一篇煌煌大著。那时随口而论,天马行空,逻辑不密,诸多不通,更有一些算学错误,但此文看下来已是通顺无比,语义深刻,显是有高手高屋建瓴,润色指导而就,那些涉及算学深奥之处也被人用春秋笔法带过,反而显得更加高深莫测。
卜易司下意识向苗一诺看去,只见她脸颊微红,小声地道:“借用卜兄高论,过了关,惭愧。”
苗廷进此时道:“由一及百,卜公子能用算学而略通乐理,实乃大才。老夫特意要审一诺的论文,一看之下多番追问,得知实情才有今日一邀。”
原来如此。卜易司道:“不才粗论陋见,一诺冰雪聪明,多有深识,扬长补短,方有此文。应算一诺倾力之作,晚生不敢居功。”
苗廷进颇为欣赏两人的行为,笑道:“揭过此篇。再来看这幅,更是精妙绝伦!”
两人放眼望去,是篇《不老探究十思》。
“万物生长,生老病死,自然之道也。
人之成长,喜怒哀乐,气血之功也。
……
民间俗妇,皆惧老人稚童同床而睡,问及,皆说老人气虚,童子气旺,同被而眠,气匀之补老损幼也。学人士子皆谓之谬,我看不然。君不见仙风道骨山中人,皆是童男**长相伴。
……
昔闻十万大山,有一蛮族,茹毛饮血,常食禽兽生血,身强力壮,可博狮虎,年岁过百者众。
……
是故,可得充盈之生气,长淌生机之鲜血,则得不老,长生可期。”
通篇读下,核心意思就是一个人只要能有办法保持生机勃勃的气血,就能长生不老。
“如何?”苗廷进问道,有些期待能有些新的见解出来。
“如此文所说,岂非要学那会采补的妖邪或者学那些吃活人的生番?”苗一诺皱着眉道,心中对这样的长生之说厌恶不已。
“此文似是而非,毫无实证,多是妄言。如有人轻信,断章取义,恐成邪魔。还请大人封禁此文。”
苗廷进本着学无止境探究的态度,想让他们说说不同见解,没料到卜易司反应如此激烈。
“此文也是一介名士而著,还与你们颇有渊源。”苗廷进说着,露出了文末署名,赫然是杨修文。
卜易司吃惊之下,神思外游,半晌,又道:“还请大人下令封禁!”态度更多坚决。
苗廷进见内有别请,正欲深究,管家来请,说是晚宴已好,众人都等着。想想这事可能一时半刻都说不清,就此作罢,以后另寻机会再说,于是都去用餐。
晚宴菜色丰富,只是卜易司刚才已吃的差不多,所以吃的极少。苗廷进这几日都醉心于那篇《不老论》,只是随意下箸吃上几口。是故,直至结束,也没有苗一诺说的情景发生,众人只是一味吃食。虽然有些奇怪,气氛过于安静,众人还是吃的比往常开心。
末了,反倒是苗绍奇开了口,道:“我见卜公子吃的甚少,是嫌我家饭菜不好,有所怠慢么?”
卜易司正在思索那《不老论》的一些事情,有些走神,听闻此句,手中茶盏差点打翻,那杯中热水极为滚烫,忍着痛慢慢放下,答道:“回苗侍郎,贵府菜肴丰盛,用料考究,形香俱全,足见盛意拳拳。只是刚才在吏相处,晚生一时嘴馋,多喝了点茶水。晚生肚量有限,所以纵有美酒佳肴,也难以装下。”
“爹!”
苗绍奇突然发难,没有占到便宜,一击即收,无视女儿的神情,又道:“听说,卜公子研修已近四年。又闻,故日卜公子一年连过几级,天赋极高,多有人赞。为何迟迟不肯出仕?是否江郎才尽,羞于见人呢?”
“爹,你欺负人。女儿不理你了。”苗一诺转身离去。
这时,苗廷进也从沉思中醒来,道:“绍奇,不可以大欺小。”
卜易司被人击中软肋,如同蛇拿七寸,没法反驳,只好艰难无比地坐着听训,途中瞅着个空隙请辞而去,顾不上诸多礼数。
卜易司气愤而走,这相府如此之大,曲曲折折自然迷了路,他进来时有人带路都晕头转向,何况此时。想回去找个人带路,又不想见那个人,只好愤然前行。想着算学上说,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相府又不是无尽海洋,即使再大,直着往前走,总能快速走出去。只是没走几步,赫然是一堵墙;转开几步,重头再来,面前又是一片林;几下折腾,仍是徒劳。
噗嗤一声在黑暗中响起,旁边拱门后飘起一片亮光,是苗一诺提着灯来送。
卜易司顿时明白,她那时离开一直未走远,自己离开又在暗中相随,那自己刚刚那些傻样自然全看在眼中,不由脸上羞色连连。幸好此时天黑,夜幕遮盖,也少了尴尬。
两人夜中行走,一路无语,卜易司隐约觉得这路比来时还有些长。良久,终于出了门,卜易司长长吁了一口气。
“易司,对不起。爹爹不是有意的。”苗一诺的声音隐隐有些失落。
“我明白的,一诺。多谢邀请,今夜难忘。”说着,卜易司做个苗一诺学吏相说话的神态。
两人相视一笑,依依作别。
次日,卜易司拿着一叠手稿气冲冲地跑到杨修文的面前,把文稿甩到他的桌案上,怒道:“姓杨的,这是怎么回事?”
“卜易司,注意你的语气,我是你的上司。”说着,杨修文慢条斯理地拿起一页文稿看了几眼就放下,道:“什么怎么回事?”
“那篇《不老论》与这上面的基本一致。你无耻。”
“哦,那个。”杨修文轻蔑地看着又发酸气的卜易司,道:“我问你,我算不算你的老师?”
卜易司一想,点了头。
“我告诉你,整个研修院我最大,我还是你老师的老师。你应该谢谢我,我伯乐识马,将你的这破烂变成宝贝,你不知道多少大人喜欢看。”
“不过,你是气上面没写你名字么?你知道的,本官要管你们这么多人,事务繁忙,难免有些错漏,比如这上面忘了一个名字。”杨修文侃侃而言。
卜易司气不过,又从身后拿了一大堆的文稿,道:“是一篇么?你看看,大家伙看看,这篇,还有这篇?”
杨修文见状脸上一红,有些恼怒,道:“卜易司,你放肆。你做研修,是谁养着你,是流泽国的全体子民,你吃的用的还有你们炼丹损坏的,统统都是。你做研修所得是为国为民,将来入朝为官也是为国为民,你自己将那么多民脂民膏的所得弃之敝履,已是不该,我将之发掘出来,早日造福百姓,难道有错。”
杨修文越说越理直气壮。
卜易司一时词穷,只骂了句无耻,愤愤而去。
原来,杨修文借考核为名、以探讨之便,取了卜易司的众多手稿,重新誊写,每逢上司有所求,署上自己的名献上。此事杨修文已准备多时,几月前方有进展,深获一众大人好评,已同意他升迁侍郎。此时卜易司闹上门来,大白于世,生怕一番心思付诸流水,还要担心贬斥,自是大发雷霆。
翌日,杨修文想着找卜易司和解,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许些利益,各得其所。没料想,一到卜易司住处,已是空空如也,只留一封书信,封面写着“杨公修文大人台谨”,似乎料到他会过来,打开一看,寥寥数字。
“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卜易司竟然是就此飘然离去,不理研修,不念考核,不想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