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池皱了皱眉,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顺便比了个“二”。
后者。
薛明茶不再城墙上督战大概是身体情况真的差到了极致。
这样蹲着行动受限,叶池放弃了在上边再待会儿的想法再次拎住了秦照照后领子,一跃而下。
这里大概是寝殿后方,窗子紧闭,周边并没有巡逻的侍卫,里面应该有人,还点着灯。
秦照照目不转睛往里看,往前走了两步靠近那扇雕花梨木窗,伸手在窗沿敲了两下:“薛将军,深夜来客不开个门也要开个窗吧?”
叶池桃花眼一肃,视线冰凉。
窗被朝外推开,披着深色披风的薛明茶面色苍白站在那里,青丝披散而下,她脸上仍然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在夜晚乍一看让人毛骨悚然。
她看了窗外两个不速之客一眼,语气晦涩:“就从窗户进,想必能飞檐走壁区区一扇窗也难不住二位。”
秦照照很好说话,她笑意吟吟:“当然。”
她暗中拉了拉叶池衣角,低声问:“有多少人?”
叶池手悄无声息按在腰间黑刀上:“十七。”
不算多,但跟来的应该都很能打,秦照照透过窗往殿内看,不确定里头还有没有第二个人,谨慎:“闻子簌来过,可能还没走。”
随着薛明茶开窗的动作殿内有种很淡的雪松味飘了出来,并不浓所以无法判断味道的主人是不是还在里面。
不过……秦照照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之前她一直以为是被血腥味刺激得狠了自己才会对味道敏感,但这辈子没有出现那样的事情仍然会闻到不少气味。
这会子她仔细一想觉得不对劲,固有印象被改变突然想起来好像从小鼻子就是那样。
咳咳,她大概是天赋异禀。
叶池很轻地点了点头,冲黑暗中做了个手势,然后一手按在窗沿翻了进去。
被留在外面的秦照照手一撑跟着翻了进去。
进去以后才发现这座寝殿出乎意料的空旷,黑色帷帐四处乱飘,地上乱七八糟堆着各种“急报”。
薛明茶竟然已经能勉强下地了,秦照照这才猛然意识到。
她伤成那个样子,一只手废了脸上也不成样子,这才半月时间。
殿内灯火幽暗,薛明茶显然是懒得虚与委蛇的人,从袖中拿出一封封口的信:“我无法脱身,劳烦将此信呈至朝堂,当众念出。”
秦照照和叶池对视一眼,心里都明白她大概要誓与靖关共存亡。
殿内空气密闭,氛围窒息,薛明茶将桌上另一书折往前推,直至暴露在灯光下和秦照照叶池眼前,她语气冷硬,所有情绪都收拾得很好:“这是降书。”
那是封面有暗银色花纹的纸张,“降书”二字笔力遒劲,最后一点上墨迹微晕,有湿过又干的痕迹。
秦照照去看薛明茶,看见对方露在外面的唇泛起死皮,眼里是光芒尽灭的暗。
她骤然想起关于东胡女将“明茶折骨”的种种。
大力扶持幼帝,十五岁摄政,折骨之名四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唯一与北珏荣安王萧颂势均力敌的对手。
“靖门关的降书交到谁手里已经没那么重要了,你救了我一命,就当是还你的。”
薛明茶拢了拢披风,淡淡。
秦照照矮下身子和她视线持平,没有拿那份降书而是问:“你记得三四年前和北珏那一战吗?”
哪一战?
薛明茶神色有一瞬间的怔然。
她原来已经在战场上待了十来年,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
生于战场死于战场。
“有印象。”
但不深。
秦照照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心里疑惑。
为将之骄傲怎么会让她对窃取敌方布防图这件事没有深的记忆,而且她交出降书比想象中容易。
“你想问什么?”薛明茶抬眸,看向眼前一看就是娇养长大的女子。
很奇怪,看上去没几分力气的人居然能把她拖过一个山头。
秦照照开门见山:“那一战北珏布防图被泄。”
薛明茶皱眉打断她:“排兵布阵是当时的靖门关军师做的,我事先并不知情。”
她想起什么,突然周身一滞,艰难:“那一万将士……”
略有耳闻那一仗惨烈,还以为只是正常的交锋。
秦照照拿起桌上降书递给身后叶池,没有说话默认了她的猜测。
薛明茶一时沉默,良久低声:“我驭下不当。”
她渴望的胜利是建立在堂堂正正基础上的,用卑鄙手段拿来的东西她薛明茶看不起,也不屑。
果然。
秦照照换了个话题,状似不经意:“闻子簌来过?”
有些东西直接问能得到最快的答案。
“来过又怎样,不出两日,靖门关就会失守。临近十二城会被系数瓜分。”薛明茶从忪怔中回神,吹熄了桌案上一盏灯火,冷漠:“二位好走不送。”
秦照照还想说什么,叶池耳尖微动,出声:“那封信会以最快的速度送至东胡朝堂。”
他说完将秦照照拉了出去。
身后盘腿坐在软垫上的薛明茶挨个吹熄蜡烛,融进一片孤寂里。
刚出来没多久就有一身黑色的暗卫站在夜色里,见他俩出来声音沉稳:“今日午时南羌军队突袭从城,公子的意思是夫人和叶首领暂时待在靖门关内,五千将士任由调遣。”
从城?
北珏边关十五城最外围的一座城池。
那些秦照照不懂,她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为什么姒郁说靖门关是从里面破掉的?”
叶池嗤笑,把手上黑刀换了个位置。
他们在暗红色灯笼下,一点点光亮和月光一起投射在地上,映出的树影斑驳形状狰狞。
寝殿内薛明茶缓慢伸手去触摸自己的脸,钻心的疼痛感透过脸颊一直传到指尖。
她自嘲一笑。
叶池往里看,巨大而空旷的府邸被遗忘,所有的能上战场的兵都离开了,只剩下最应该出现在那里的人。
他没什么情绪一边把薛明茶托他送至东胡京城的信给黑衣人,一边平淡回答秦照照的问题:“因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
第二天一大早秦照照疯狂去敲隔壁叶池的门,敲门声太大还引得端东西上来的伙计十分奇怪的眼神。
叶池顶着黑眼圈满脸郁色给她开门,磨了磨牙:“秦!照!照!你最好祈祷你是真的有事。”
“这样的你才对劲嘛,一天到晚什么都顺着我我才觉得奇怪。”
秦照照摸摸下巴觉得满意,笑眯眯。
叶池一口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他靠在门边深吸一口气,不停提醒面前这个是主子主子,这才冷静下来几分,心平气和:“什么事?”
秦照照神色严肃起来:“去靖门关城门吗?”
叶池皮笑肉不笑:“真是一件好大的事。”
秦照照太久没见他这种阴阳怪气的样子了,居然觉得后背一凉,试探性提建议:“不然你再回去睡一觉?”
叶池冷哼一声,毫不客气:“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秦照照直觉不会是什么好话,紧急堵住他:“我不知道,也不太想知道。”
叶池不管,幽幽:“我觉得你下一顿可以少吃点。”就不会吃饱了撑的没事做。
秦照照一噎,摆摆手有气无力:“行了,我回屋等等你。”
叶池“砰”一声关上门。
秦照照捏着鼻子鼻子往自己屋内走,被楼下传上来的浓郁臭鱼味熏得连打几个喷嚏。
这里的特色菜真是让人……难以描述。
她进了自己屋子就喝一口茶的时间窗外突然飘进来一片青色衣角。
“叶……”秦照照后半句话消失在嗓子里,后颈处被什么击中的感觉又麻又疼。
她有那么一点绝望。
闻子簌从窗口旁若无人进来,眉眼张扬浓烈,如一副磅礴秾艳画卷。
他坐在秦照照对面,似笑非笑:“秦三姑娘好啊。”
被点了哑穴的秦照照:“……”
闻子簌拍了拍肩膀上的灰,手中扇尖点在桌面,语气可惜:“差一点就被发现了。”
秦照照眼珠转了转。
再一次见到闻子簌她心底的小人在疯狂的磨刀霍霍向猪羊,如果能动的话她一定把人装在麻袋里暴打一顿以解心头之恨。
深呼吸,冷静,秦照照!
闻子簌见她那样子笑意渐深,当着她的面一点点展开手中画卷,挑眉意味深长:“有件东西想给三姑娘看。”
秦照照视线不自觉下移。
一幅画像,是一名女子全身,正红色宫装雍容典雅,金钗步摇,五官生动逼真。
秦照照眼里霎时卷起惊涛骇浪,她瞳孔一缩。
那张脸,即使在画上都和姒郁有六分相似。
闻子簌青衣华贵,他语气指尖轻搭上画中人脸侧,语气陡然寒凉如水,一抬眼间锋芒乍现,他看着秦照照幽幽:“这是贵国前前任皇后,从城楼一跃而下的那位,真巧,她也姓姒,名叫,姒婳。”
他眼中温柔被藏在诡谲神色之下,动作细致去收画卷,甚至小心翼翼抹平了边边角角,然后笑意凉凉:
“打个赌,今日我会死在阵前,南羌群龙无首,不日会归顺。到时候以姒郁和赵家的关系,你猜他会不会去争皇位。”
……
叶池和秦照照上城楼的时候总觉得她不太对劲,神思恍惚。他瞄了两眼很不习惯,动了动嘴还没发出声就看见秦照照一脚踩空往前载。
他眼疾手快重重扶了一把,无语:“回神了。”
秦照照这才抬头往周边敷衍扫了一眼,入目所及全是守城士兵。
她突然侧过身子靠在身后城墙上,浑身无力一样右手撑在后边,然后抬头看天上的云:“叶池,你知道前朝那个殉国的皇后吗?”
叶池被问得意外,本来想说我没事打听那个做什么,看见她脸色话语在嘴边打了个转,斟酌道:“我知道的你不也知道,前朝国将灭,她从皇宫城楼上跳下来了。”
秦照照身子沿着背后城墙滑下来,她蹲在一级台阶上目光一直停在眼前方寸之地,轻轻:“我看过一本民间话本,里面说她是被皇帝骗进宫的,那人从来不爱她,后来她丧子失全家,心死之下寻死。”
叶池不知道她突然说这个干什么,无声靠在另一边城墙上。
“据说皇帝赐死她全家的罪名是谋逆。”
秦照照哑声。
怪不得姒这个姓消失得彻头彻尾,因为是谋逆这种罪名。
她似乎想哭,但没哭出来。只是蹲在那里,缩成小小一团,显得无助又悲伤。
叶池伸出手,在空中一停,快要触碰到她肩头的时候又慢慢收了回来,桃花眼里是某种很复杂的情绪。
秦照照在那块角落蹲了很久,思绪混乱直到听见阵阵马蹄踩踏的声音。
与此同时薛明茶从另一边上城墙,每一步抬腿都走得艰难。她仍然披着深色披风,脸缠纱布,额间有细微冷汗渗出,嘴唇发白。
兵临城下。
秦照照撑着膝盖一点点直起身子,往下看。
成千上万黑压压的人头挤在下面,为首是迎风飘扬的战旗,硕大“南羌”二字卷起又落下。
终于打过来了,战争一触即发。
她没问自己现在应该去哪里,要做什么,只是迫切地想见姒郁。
但不行。
秦照照定定神,一眼看见薛明茶。
对方在往靖门关内看,背后才是乌泱泱军队,她身上是和年龄截然不同的哀寂和萧索,如暮年老人。
城楼下两军对峙,东胡无论在人数或是战力上都占弱势。
薛明茶转过身,心里想这是她守了那么久的城。
所有城墙上士兵都已经经历过很多场恶战,不少人负伤,但血污之下那双眼睛仍然明亮。
他们都觉得薛明茶会誓死守城,所以做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准备。
秦照照被那种眼神弄得心里一窒。
没有粮草和后援,死守只会让他们无辜送死。
薛明茶闭上眼,用内力将话语传到四面八方,她声音疲惫嘶哑。
“降书已递,靖门关上下,系数归顺北珏。”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她丧失了所有力气,身子一软勉力支撑才不至于跪下去。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不敢置信去看他们的将领。
城楼下南羌军队马上将士同样惊骇于这样的结果,纷纷去看被围在阵前的丞相。
在此之前,所有人都觉得僵持了这么久,东胡是囊中之物,胜利近在眼前的信念支撑着已经精疲力竭的身躯。
闻子簌青衣华服,缎带飞扬,盔甲都没有穿上,他神色漠然将折扇在手腕上一敲。
还没有来?
薛明茶冷静从袖中抽出一把锋利匕首,无声说了段话。
靖门关粮草久等不至的时候她就知道他的选择了。
这是唯二他没有同她商量就做的决定,刺杀,断粮草。
很可惜,做的时机却不太对。
应该再迟一点。
……
东胡朝堂,众臣立于堂下。龙椅上小皇帝手攥紧又松开,面无表情想是朕做的又怎样,心里又忍不住想知道信中说了什么,恨意还是其他。
黑衣玄色面具的将士被遮住的神色讥讽,他展开手中信一字一句:
“幼时薛少公教臣为官为臣之道,讲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一句尤自唏嘘。臣当时年少,窃以为若得贤明君主臣愿抛头颅洒热血九死以献忠诚。后来臣发现臣错了。”
“一开始就错了,少公教臣的是自保之道而非为臣之道。臣自知功高震主之嫌却恣大妄为,未想皇帝眼里早有思量。”
“是臣失徳。”
小皇帝瘫软在座椅上,神色陡然一松。
……
东胡女将,明茶折骨,自刎靖门关城楼之上。
年二十八。
太快了,秦照照根本来不及有拦的想法,她仅仅不忍移开视线了一瞬,薛明茶就死在了她面前。
她神色怔然。
其实那个模糊的“薛”字不是她对秦照照说得第一句话,第一句应该是她在秦照照弯腰要把她放在背上时喘着气还带血腥味惨笑的那一句:
“靖门关送你,要吗?”
要吗要吗,不是一座看似辉煌无比的城,是这辈子从生到死甩也甩不掉的责任。
……
另一头雪衣金纹公子拾阶而上,宽袖飘飘,眉眼温柔如春风遥遥吹过十五城。
秦照照看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个时候他不应该在从城吗?
姒郁向她招手,鼻尖一点胭脂色小痣艳丽:
“阿照想学射箭吗?”
秦照照脚步不受控制向他那里走,心里疑惑不断冒头。
她不记得姒郁会射箭。
姒郁微微一笑,从身边裘七手里接过长弓。
下面城门被打开,五千隐在靖门关内的兵披甲带剑,神色肃然而出。
闻子簌扬眉。
他身边副将眼见着开始慌起来,沉声:“相爷,这样打下去没完没了,我军粮草和军备都几乎耗光……”
闻子簌抬手打断他的话,眯着眼睛往上看,兴味盎然:“你可以带兵临阵脱逃。”
副将咬牙。
城楼上姒郁握着秦照照的手拿箭,然后拉弦。
他轻挑唇角,眼底晦暗不明,视线虽然在下面但注意力始终落在怀里人身上。
压抑黑色背景中那一抹青色实在是太亮眼,足以脱俗也足以成为目标和靶子。
秦照照被牢牢圈住,不能动弹,周身是冷凝檀木沉香,她视线顺着往箭尖对准的地方往下看。
明朗的青色映入眼帘。
秦照照握箭的手在发抖,整个身子都轻微在颤,一年来蛊毒发作的疼痛在一瞬间涌上了心头,蚂蚁啃噬一样的挠心感顺着手臂密密麻麻攀上来,让她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姒郁清浅的呼吸在秦照照耳侧,他低笑:“他在激我,就当上当好了。我要他死,阿照。”
一箭就能让他死吗?秦照照恍然想。
下一秒她就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她暂且不知道姒郁如何能在隔着这么远的情况下一击即中的,但她似乎就能看见以身作饵的闻子簌唇畔得偿所愿的笑意。
“你猜,以他和赵家的关系,他会不会去争皇位?”
闻子簌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不想活了。一旦他死他笃定的或者说是蓄谋已久的南羌灭亡也会到来,四国统一触手可及。
然后呢?然后要做什么?
秦照照在最后一刻用尽了全身力气想偏移箭尖一点,即使是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角度。
但箭射出去的最后一刻她改变了主意,顺着身后人的力道松手,黑色箭矢离弦而出。
他想做什么以及和前朝的关系都应该由他亲自来说。
他不会要皇位,她笃定。
秦照照松开手从姒郁怀中挣脱出来,后退了两步,没有往下看那支箭射出后的结果。
下面一阵混乱。
姒郁把手中长弓递给身边裘七,然后向秦照照伸手,那只手干干净净无任何饰物,掌心干燥。
“来,都告诉阿照。”
他甚至在笑,处心积虑瞒了那么久的事情一朝被发现神色仍然如常温和。
所有玄色面具遮面的人已经将城楼控制了个七七八八,裘七神色担忧往这边看了一眼,还是拿着弓低头下去了。
秦照照思绪一转眉心狠狠一跳。
她知道为什么前世至死这些事情都被藏得严严实实不露任何风声了。
因为原本的计划就是完成帮赵氏复国或者说统一四国的目的后金蝉脱壳,从始至终让自己知道和接触的身份都只有一个——商人姒郁。
隐在荣安王萧颂和商人之后的前朝皇后之弟,世族之子姒郁,才是不算秘密的秘密。
姒郁收回手,垂眸,唇角弧度讥诮,只是仍然柔声:“阿照生气被瞒了很久?”
秦照照几乎不用猜都知道他在想什么,抱胸冷声:“我是很生气,不过是因为别的。。”
不等姒郁有开口的机会她就继续:“我以为会从你嘴里先听到你和赵家的关系。”
她实在是没忍住,大跨两步上前一手揪住了姒郁衣领,恶狠狠大声:“你能明白吗我说我生气不是因为你什么都瞒着我。”
“那有什么我能等到你想说的时候。”
“听明白了吗!”
秦照照一顿吼,气急败坏得说话都没断句,死死揪住姒郁衣领的手用了大力气,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表情都有点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