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拉萨的天黑得特别晚,整个城市一如往日的稀松平常,当地住民行色匆匆,为生计奔波劳苦。灯火顺着夜色沿途不断攀升,这里高楼很是少见,万家灯火与外界昏暗都逐渐融进这苍茫夜色里。
安之面无表情地走进附近一家青旅,根本不在乎进门时老板娘多次向她投来考量和探究的目光,只是简单登记了身份信息,一个字也不多讲,行李也不多。房间是昏暗的,她没有开灯,与其说不愿,更多是不敢。墙上的时针无声地放慢脚步,房间里的空气停滞粘稠,黑暗带给人莫名的心安。
今晚这里只属于她一个人,这匆忙地占有多少让人觉得孤独。但安之只想睡个好觉,她太累了。
安之最近又开始频繁地梦见陈舟,永远是那七个循环往复的场景,这淬了毒的梦魇持续纠缠了她很久。
梦里是十年前神采飞扬的陈舟走在林荫道上,出尘脱俗得让所有人嫉妒。夕阳的剪影衬得她整个人都在熠熠闪光,她一字一句地念着村上春树的话。
——我似乎说过很多次再见,我把每一次都当作诀别,可是我们却一次又一次地重逢。每个人都有一片森林,迷失的人已经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可安之无论有多么拼尽全力,都看不清陈舟的脸。
安之终于蹲下身,掩面流出泪来,眼泪一颗颗重重砸进土地里。
我所有幻想过的倾城时光和壮丽山河,在遇见你以后,全部分崩离析。也许自始至终,在这虚妄的友情里,我所有虚情假意的坚持和一切如履薄冰的谨慎,终究是仅剩下终日的自我凌迟和无尽反噬。
时光隔山海。
二
安之有一部尼康F6,随身带着也有十年的光景了,十年前市场上的限定版,怎么说也得万把块钱。在当时圈子里没少被人拿来做饭后谈资,人人都想和陈舟交朋友。
这十年间,相机的潮流趋势一直在变,旅途短暂邂逅的人也在变。
旅人都劝安之,相机旧了就该换了。
安之虽说,我不舍得。可同时,她更想永远记住,陈舟送她相机时的轻松随意,与那日她双手接受这馈赠时不自然的颤抖和眼眶湿润的卑微。
所有人只当是姐妹情深,没人看得到安之咬紧的牙关。
陈舟也没有。
但凡有人提及相机来历的那一刻她总是会收起所有的表情。
她的眼神有一瞬是黯淡无光的,没有人能读懂她。或许更多的是掺杂了极度爱恨嗔痴病入膏肓的绝望,像极了溺水之人濒临死亡。
有时安之会点根烟站在高高的水泥建筑顶端,独自出神,不止一次地幻想着自己纵身一跃,身后生出黑色的藤蔓,而自己眉眼黑化泪流满面却化作妖怪的模样。
她深知如此度日俨然已是时日无多,生命无法再以相对健康阳光的姿态延续下去。
说来奇怪,安之总是会没来由地在梦外回忆起梦魇里的第二个场景,更像是纠缠已久残存的经年顽疾。
于大雾中倏然清醒,周遭迅速走失温度。低温的桎梏让公车上从沉睡中惊醒的安之打了个寒颤,起身关上车窗却发现车上空无一人。
浓雾逐渐消散,视野开阔起来,天光大亮,却不见温暖光线。
车内外的温差导致透明的车窗被覆上一层朦胧的水汽。
安之伸出手,用手指飞快地在玻璃上写字。
陈,舟。
接下去还想写&安之,车窗上却赫然映出自己那张写满企图的脸。像是被外界窥探到心底深处秘密般,安之迅速用手掌抹掉陈舟的名字。
终于,车窗上仅剩下斑驳的水迹。
如果这一切从没发生过,就好了。
三
安之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假使命运让她和陈舟交换人生,生活会不会不再如此艰难困苦。
从小到大,安之都是一个好运绝缘体。她的生活写不出锦上添花,也写不出否极泰来。
认识陈舟没有带给她任何安全感,不同圈子不同阶层的人相处时多少都会存在相形见绌的自卑感,就算没人提醒你,思维方式和视野人脉也会关键时刻在你身后用刀子冷不丁地捅着你的心脏。出身迥异,起点不同,后来的一切都大相径庭。
凌晨两点半的时候,安之又一次梦见自己在参加自己的葬礼。寂静的高岗,尖锐的风霜。没有人为她流泪和悲伤,没有灵堂和花圈,没有亲人和朋友。
她与那些对她满怀憎恨的人一起向棺材上投出石块,欢呼雀跃地用火把点燃她的尸身,和大家并排怒目以对,同仇敌忾,尖叫着骂着她的名字,细数她一生的罪恶,直到天亮也没有停止。
所有人彻夜狂欢,拍着手庆祝恶魔的离去。
四
安之的记忆多半都是与陈舟有关的,时光像是机器雕刻一样,悄然刻在身上,无论多少年,待人接物时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情感都是这些刻意尘封的过去的有力印证,再刻意也是无用。
越想要摆脱,它们就越是星星点点地汇流成海,深入骨髓,在时光的长河里兴风作浪。
安之突然想起自己在后海打工的那段日子,原本一切是风平浪静的,陈舟来过一次以后,自己月底就收到了三倍的工资。老板把信封递给她的时候,拍了拍她的肩膀,只说了一句。
出门靠朋友啊小安。
同期打工的几个素来与安之交好的女生再也没跟她走近过。
一时间,安之出来卖的流言传得离谱又飞快,甚至快到她发现,攥在手里的工资还没来得及捂热,手机就收到不堪入目的短消息。
哎呦早知道你一晚上这么便宜,我能养你一个月!
你是安之吧,今晚有空没,服务好可以加钱。
这是安之的号?慕名前来哈!一晚上50!卖不卖!给个准信!
……
污言秽语带来的冲击让安之一下子愣住了,过度的震惊、耻辱和愤怒在胸腔快速积聚起来。
她站在原地。
她浑身发抖。
她蹲下身去。
她红了眼眶。
从开始不明所以的困惑到后来辗转听闻的流言,安之从未感到此刻这样铺天盖地的无助,那是前所未有的侮辱和委屈,由身份地位金钱物质席卷而来的自惭形秽。
半个小时以后,安之缓缓站起身,继续工作。
她明知道自己不能去怨恨陈舟,她也极力地在控制着自己荒唐的情绪,却还是看到陈舟站在不远处等她下班一起去吃麻酱乌冬的那一瞬间,有了疯狂的心思。
突然想远远逃离,突然想飞黄腾达,突然特别想毁掉她。
思绪被好听清亮的声线拉回现实。
安之你手机怎么关机呐,吓死我了。
累了么。走,我请你去吃好吃的。
安之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在这声音由远及近的须臾,收起了所有的委屈。
五
安之说不上来自己对陈舟有着怎样特殊的情感,能拼凑出的零星记忆都是破碎的。
去机场接她的路费自己要咬咬牙才能从生活开支中挤出来,可是陈舟往返的机票钱就是她一年的学费。
她突然记起自己曾经偷看过陈舟的一段日记。
2月26日,星期二,天气晴。气温宜人。有些该面对的人或事,躲也躲不掉,你只能无力地任凭空气席卷记忆呼啸而至。
一个人简单吃了晚饭,手脚麻利地收拾了碗筷,冲洗干净,分门别类放整齐。
站在楼顶露台上,开了一瓶我妈酿的葡萄酒,没多久,一瓶见底,又开一瓶。
正值初春,北京的风一点也不温柔,有点冷。时近落日,云朵快要融化在暮色里,夕阳残留的片刻光芒几近熄灭。
喝多了酒反而会渴,喝得我嗓子都干了。夕阳缓缓落山,温存抽离,我进了屋,蜷在转角沙发里。窗外透进丝丝微冷的风,我却懒得起身关窗或是给自己倒杯热水,只是着看电视机里的画面明暗闪烁。
朦胧中,时间好像回到了21号。
星期四,天气晴,AéroportinternationalCharlesdeGaulle。天空蓝得似海水洗过,只要轻轻一拧,就能拧出瓦蓝瓦蓝的水来。
告别顾清扬的时候,天空万里无云。
机场人来人往,不停地有飞机起飞和降落。送亲友的很少,接亲友的却很多。
当我拖着行李走到安检处的时候,他突然跑上来,从背后一把抱住我。感受到他身上温暖的香气,我一愣,放弃了挣扎,甚至忘记了呼吸。
我依然不能控制自己荒唐乱跳的心,不敢看向他的眼睛,就在这短短几秒钟里,甚至在庆幸因为背对着他所以看不到他的眼睛。
这双深邃的眼眸,我陷进去整整两年。
他将头埋在我的颈项间,在我心猿意马荒唐想逃的时候,只是闷声说了一句。
我等你回来。
还有一段无关紧要的记录。
内容里,只是没有自己的存在。
就这样,寒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回到了国内。
机场路上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放好行李坐了进去,车门很快被关上。
“姑娘,去哪儿?”师傅问我。
“不知道。”我闭眼打着哈欠,困意连连,甚至连包都懒得打开。
他一个急刹车,脸色也不太好看,“小姑娘你开什么玩笑!不知道还坐啥坐!下车下车!别耽误我拉活儿。”
我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崭新的一百递给他:“师傅,大白天儿的,火气别那么大,等表跳到一百多了再叫我。”
说完,合上钱包,打开手机。开机音乐声响起,感觉自己仿佛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长舒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我闭上眼睛。
车子很快就又开动了,我脸上浮起一丝微笑。
有时你不得不承认,钱虽不是万能的,却是你最忠诚的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