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元夕到这儿已近一月,这日晚饭后,看着小匣子里已不足一贯钱,不由暗暗叹气。心中忧闷,元夕踱到前院,对着药碾子发呆。正自伤神,忽听得门外一阵吵闹,随即有人拍门板并大叫:开门!开门!元夕一惊,走了出去,却看见刘叔已开了门,进来几个皂色衣衫,腰后背着把刀的青年男子,看上去貌似哪家部曲,又似官府中人。
元夕又惊又怕,思量着出了何事。
那群人中的一个站出来叫道:“速速叫你们掌柜的出来说话!”
元夕上前答道:“我是掌柜。不知尊驾何事?”
那人疑惑地打量着元夕,见是名年轻女子,虽惊惶却镇定,便和气了两分,“我等是刘将军府的,奉将军之命寻些个坐堂医和稳婆,去往府中给夫人诊治。”
元夕略一沉吟问道:“既是如此,可否告知夫人是何处不适?将军府自有官家的稳婆,何以至我这小药铺子寻人?”
那人答道:“我等奉命行事,其余一概不知。”
刘叔道:“女郎,还是让小人去吧。”
“不行!我等就住在这条街上,还能不知道你那两下子的!”
刘叔老脸通红,嗫喏不能言。
元夕道:“我这小铺子本小利微,哪里有坐堂医,平日里不过拿着方子卖几味药罢了,还请各位往别处去寻。”
那人立刻作色:“主人有令,命即刻寻得,谁让你这铺子紧邻将军府的,得罪了,就是你了!”
元夕见那人身后已有人作势拔刀,直惊得冷汗直冒,赶紧变了个笑脸说道:“好说好说,拿个药箱就走。”言罢叫上柴胡背了药箱就出门。
荷叶急道:“女郎让奴婢去吧。”元夕安抚道:“我去看看,家里就靠你和刘叔了,这可是件大事。”。
那领头的人指了二人送元夕去将军府,自己又领着那帮人沿着街行走,寻药铺和稳婆去了。
元夕随那二人走了没几步,便到了将军府,换了个中年大妈领着进了侧门。此时已近二更,昏黄的灯笼只能勉强照着脚下的路,元夕小心翼翼地跟着走了一会,又换了个丫鬟领着往里走,也不知拐了几个弯,进了个灯火通明的院子。
元夕抬头四顾,只见满院子的丫鬟婆子,却是端茶的端茶,送水的送水,传话的传话,各自有条不紊。门边的绿衣丫鬟问领路的丫鬟:“这位女郎……”
领路丫鬟回道:“我也不知,只是说药铺子里寻来的。”
元夕连忙答道:“我是精诚堂的掌柜,周氏。”绿衣丫环欠身行了个礼微笑道:“掌柜的速随我来。”元夕道:“有劳了。”
元夕跟着那绿衣丫鬟进了东厢房,抬头便见主座上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乌衣男子,生得剑眉星目,面紫赤,一张薄唇紧抿,不怒自威,气势非凡。元夕不敢再看,赶紧低了头往一干婆子多的地方挤了进去。
乌衣男:“尔等只需知道,若是夫人有何不妥,我只管拿你们一家老小的命来赔。”
元夕吓得浑身发软,怔忡失神,暗恨刘府为何安在这小长干,若是在东长干,多得便是药铺。等回过神来发现周围跪倒一片,独自己站在屋中,乌衣男正冷冷地望着她,“你可是有把握?”
元夕只觉得浑身冰凉,勉强行了个礼,定了定神垂头答道:“民女是精诚堂的掌柜周氏,不曾坐过堂诊,不知将军夫人是何症候?可是要生了?”
玄衣男并不答话,冷然道:“来人,带周掌柜去见夫人。”
元夕退出东厢房,夜风袭来,忽觉春寒彻骨。
打帘的小丫鬟掀开门帘,元夕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屋内没放什么家具,仅有一黑漆漆的衣柜和一张黑漆漆的大床,那床上躺着一女子,约莫二十左右的年纪,样貌平常,不见殊色,闭着眼睛,萎靡不振。元夕走近床边,那夫人似是听见声响睁开眼看着元夕,虚弱地一笑,随即蹙眉闷声呻吟。一老妪拉住元夕急道已用催产汤,羊水早破,孩子就是不下来。
元夕伸手抚向高高隆起的肚子,感觉宫缩不够,说道:“再拿碗催产汤来。”又对一旁侍婢模样的女子道:“府上能请得名医是最好,我只能打打下手。”
稳婆讶然:“男女有别,如何使得?”
元夕冷笑:“这人命要紧,还是男女有别要紧?况且只是看一下脉象,放下帐幔,又能见得着什么?”
须臾,有小丫鬟进来放下帐幔,置小几于席上;随即进来一长髯男子,元夕定睛一看,是前些日子想交好的那铃医,心下讶然,果真有缘!
铃医搭脉片刻,取出一枚药丸,令人化于水中服下,取银针于产妇脚部针灸,小半个时辰后,收针。元夕以为铃医没看见自己,打算往暗处缩一缩。
“皇甫与女郎果真有缘,此时此地也能相逢。”元夕抬头看着微笑的皇甫,颇觉尴尬,上前行礼道:“黄先生是名医呀,失敬了!”
皇甫一愣,随即微笑着点点头,转身出去。
看来黄先生可不是一般人,元夕心中十万个问号,却无人解答。
过了一会儿,产妇呻吟声变大,元夕伸手抚肚,感觉到宫缩明显强烈起来,心下对没有催产素也能制造如此效果的黄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
又过了一阵子,举灯检查,已隐约可见胎儿乌黑的头发。元夕道:“不要白费力气,我说用力你再用力,无需用力时就养精蓄锐。”产妇很配合,元夕也见缝插针,宫缩间隙,用银攀臂勾起衣袖,露出手臂,用皂角水仔细清洗,并要了一坛烈酒。
产妇疼痛剧烈,喊叫起来,元夕见稳婆似在往里推婴儿,惊异道:“你在干什么?”稳婆神秘一笑:“掌柜有所不知,我这可是独门秘技,这样下面不会撕裂开。今日让你见识见识。”
元夕见产妇已疲惫不堪,人命关天,哪经得起再拖延?于是道:“我也有独门秘技,今日有缘,也让你见识一番。”
元夕上前见胎头着冠,趁宫缩间隙,伸两指入,撑起会阴,置入剪刀一叶,待宫缩高峰后,剪开。稳婆已来不及阻止,立于一旁,瞠目结舌。又是一阵强烈宫缩,产妇哭叫:“痛死了,不生了。”元夕宽慰道:“快了快了,头已经出来了,夫人暂且忍耐。”元夕朝柴胡使了个眼色,柴胡面色发白却强笑道:“恭喜夫人,已见着头发了,黑漆漆的,一头好发,马上就可以见小郎君了。”
说话间,婴儿顺利娩出,有人已去报喜是个小郎君,元夕托着婴儿,示意稳婆剪脐带,却见稳婆拿了片布裹住随即用口咬断,嘴角兀自是血,还嘻嘻笑着道:“是个小郎君呢!今日定会赏银丰厚!”
元夕看得一阵恶心,“我等这包衣下来,还要把剪开的皮,给缝回去,小郎君那儿便有劳你了。”
稳婆得了这轻巧的活计,自是欢喜不已。
过了约莫一刻钟,包衣娩出,元夕细细检查没有缺少的,方才松了口气,用烈酒消毒过的撇弯的针缝合切口,柴胡和一女婢站在元夕两旁举着小树般的油灯,将头扭至一边不敢看。没有局麻药物,产妇嘶嘶地呼痛,元夕只能解释这样可以早回复。
当天色微明,天际翻出一片鱼肚白时,元夕走出产室,很疲惫又很兴奋。用过丰盛的朝食后,躺在小耳房内,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把前一晚的每一步骤细细回顾,越想越是忧心忡忡,仗着前生从妈妈那里听来的妇产知识和看过的一次分娩,就动上手了,没有缝合针、持针镊的缝合是否对齐?是否有死腔?没有无菌措施,甚至连口罩也没有的接生,是否会感染造成可怕的后果?唉——,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罢!元夕长吁短叹。
下午,一脸憔悴的元夕带着柴胡去看刘夫人。
“女郎,听闻女郎昨晚用针线缝合血肉之躯?”元夕回头,见是皇甫,正诚恳又好奇地询问:“不知女郎师从何方高人?能否代为通禀七叶谷主皇甫世宁求见?”
“啊?高人,呃,呵呵。”元夕囧得满脸通红,七叶谷主,听起来挺有钱的,原来是姓皇甫,还以为姓黄名辅呢。这个谎话如何进行到底啊?心中百转千回,又盘算着说是梦见的,还是孤本里的,要不偶遇高人……一时间满脑子混乱。
“女郎多有不便,想必是师门有令吧。不敢勉强,只是还望能与我细说,不知可否?”皇甫一脸了然。
“这个容易,您若有空,我现在便可详细讲解。”元夕松了口气。
皇甫愣住,看了看元夕不似敷衍的神色,哈哈大笑,赞道:“女郎爽快。”
“那我先去看看刘夫人,就去找您。不瞒您说,”元夕看看四周,凑近皇甫,低声道:“刘夫人可是我的头一个病人,我担心得吃不下睡不着,就怕没治好。”言罢,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又退回两步。
皇甫忍笑,也望了望四周,凑近元夕,低声道:“我悄悄告诉你,身为七叶谷门人,每个病人都让我都担心得吃不下睡不着,就怕砸了七叶谷的名头。”言罢,也做了个鬼脸退回去。
元夕同情地看着皇甫,这得多操心呐!
皇甫看着元夕的表情越发忍笑。
二人去看了刘夫人,果然刘夫人有些发热,皇甫开了方子命人下去煎药。元夕又让皇甫开了清热解毒的方子,令人下去煮水过滤后,用于冲洗切口处。
这夜,柴胡点燃一支皇甫送来的香,元夕安然入睡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