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山海经和江烨淑都没有再联系他。林明思和往常一样,按时上下班,犹豫晚饭吃哪一家的炒面。好像什么也未曾改变,除了他有时候会回想起来山海经的拥抱。当时并不感觉有什么,可是过后,当他再度回味这种感觉,竟有一些想要落泪的冲动。而那只是一个拥抱而已,他当年甚至没有拥抱过嘉瑶。
林明思不喜欢主动,他应该会更喜欢由一个神秘的、体温不高的人带给他温暖。
他恐慌地想,该不会真的爱上景山海了,更准确地说,他是爱上了阿山。
周五下午,林明思把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完,从公司走了出来。
公司离他的母校不是很远,坐车也只需要半个小时。他站在校门口很久,看着绿树成荫,三三两两的学生从校门进出。天气不是很晴朗,空气中有股闷热的气味,好像是要下雨了。过了几分钟后,林明思走到学校里,轻车熟路地走向那座综合楼,上楼,往走廊左手边走,数五个教室门,一共六十五步。
心理咨询室,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他推开门的时候,里面只有一个学生坐在沙发上低头玩手机。
“嘉瑶在吗?”他问。
“嘉老师刚才出去了。”学生说。
林明思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正好撞见嘉瑶手里拿着一个烧水壶走进来。她看到林明思,稍微愣了一下,但还是从林明思身边走到办公室里,把盛得满满的水壶放到座上开始烧水。三年没见了,嘉瑶的身体比之以前有些发福,但是那轻盈而空灵的动作,却是从未变过的。
“有什么事吗?顺便说一下,这里学校的内部心理咨询室,只对学生和教职工提供咨询。”嘉瑶语气平静地说。
“我只问一个问题就走。”林明思双手揣进口袋,靠在门框上。低头玩手机的那个学生好奇地抬起头看他。
“双重人格,”林明思说,“有办法治疗吗?”
嘉瑶在桌子后面的皮转椅上坐下,双手在膝盖处交叉,像是个占卜的吉普赛女人。她说:“你说的是解离性同一性障碍?如果真的确诊有这种心理障碍,那非常麻烦。只能从改变生活环境着手,一点点解决问题。”
林明思没有说话。他望着嘉瑶的脸庞,想起上大学时,这是一个多么清瘦且优雅的姑娘,却总能最为准确地指出林明思隐藏的伤疤。她的态度如此礼貌、冷漠,大概她还在恨着林明思。
这时候,林明思的手机响了。他的手机铃声是《江南皮革厂倒闭了》,沙发上的学生扑哧一声笑出来。林明思走到走廊里接听电话。
“你好。”他说。
“和我通话不需要说你好,”电话那头是景山海的声音,“我把车停在你公司的楼下,今天是周末,我想我们能一起去吃个饭。”
“我现在不在公司。”
“你早退了?那更好,我们可以提前一点出发。”
“我在XX大学里。”林明思叹了口气。
“我去接你。”景山海的声音低沉不带起伏,他不等林明思回答是或者否就挂了电话。
林明思把手机放到上衣口袋里,抬起头,嘉瑶已经站在他的身边了。
“好久不见了。”嘉瑶望着走廊对面墙壁上的一个斑点,轻轻说。林明思点头。
“希望你一切都好。”嘉瑶说,“面对真实的你自己,你会活得更自在。”
“谢谢。”林明思同嘉瑶告别,转身离开了。他知道嘉瑶正在目送他的背影,但是他没有回头,不需要回头——也没有办法回头了。
景山海开着车,很快就到达了学校。林明思拉开副驾驶车门的时候,才发现是景山海亲自开车,江烨淑没有在车上。
“江烨淑呢?”他问。
“她也需要放假休息。”景山海很简短地说,“你来这里干什么?据我所知你们公司的业务不需要跟大学生打交道。”
“随便过来转转。”林明思耸了耸肩膀。
景山海穿了一身深蓝色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简直可以直接去婚礼上当新郎。林明思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运动装,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心情不好?”景山海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瞟了他一眼,“因为犹豫不决,不知道我会不会是一个合适的对象?”
林明思哑口无言,景山海却笑起来,心情很好的模样。他打开车载音响,音响起播放一首德语的歌曲,叫做《ValseBrilliante》。
“稍等一下。”景山海说道,他打着双闪,将轿车在路边停靠了下来。然后他的神情变得有些痛苦,似乎正在绞尽脑汁回忆什么东西,又像是正在便秘。他用双手捂住脸,向前趴到了方向盘上。林明思马上意识到,阿山的意识正在隐没,此时阿海的人格开始浮出表面。
有什么方法可以阻止阿海出来吗?
歌曲中钢琴的声音婉转动听,林明思不知所措。如果江烨淑在这里就好了,她应该知道如何及时阻止阿海冒出来。谁知道阿海会不会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会不会开着这辆车到处乱碰乱撞,会不会在公共场合搞点裸|奔之类的。
“有一天我们也会在大厅里面跳舞,你戴着枯萎的花环……”景山海忽然从方向盘上直挺挺地抬起头来,动作之僵硬简直像一具装了弹簧的尸体,同时用比刚才沙哑得多的声音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你会开车吗?”林明思问道。阿海已经伴随着歌声轻轻哼唱起来,他脸上那种看似平静,实则临界与歇斯底里的表情让林明思感觉到异常的害怕。
“当然会,他会,为什么我不会?”阿海低声说,每一个字的尾音都奇怪地飘一下,就好像这个人的母语不是汉语一样。
林明思不说话了。阿海把音响的声音调低,猛地一踩油门,差点追尾,他急打方向盘,车子像是失控了一样从道路上轰鸣而过。
“你小心一点!”林明思检查了一下安全带是否系好了。
“你在关心我?”阿海说,但他还是减慢了速度,“你知道这些日子里我都很想念你。那个家伙独占着你,还想要抹杀我的存在。可是如果没有我,他根本就活不到现在。”
林明思开始有些不安,他将目光挪到挡风玻璃外城市的街道上,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很少出现。”
“当然,我讨厌大多数人,”阿海做出一个厌恶的神情,“除了你和烨淑,我都很讨厌。”
“也许你也会讨厌我的,在将来的某一天。”
“我不排除有那种可能,但至少现在不是。”阿海说。
林明思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低头笑了起来。阿海侧过头看他,也笑了,笑容灿烂到让林明思没想到还能出现到山海经这种人的脸上,随后两个人就一齐惊叫起来——差点追尾前面的一辆货车。阿海猛地一踩刹车,害得后车也险些追尾。
阿海又平稳地开始驾驶,脸上依然保持着笑容;但他那锐利得几乎像是兽类的眼睛却像是时刻保持着警惕,看不出来半点笑意;他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完全不理会后车的喇叭和司机把身体探出窗户的怒骂。
江烨淑也许有一点说得不对。阿海确实性格恶劣,但还不至于恶劣到会犯罪的地步。
“你要去哪里?”林明思看了看车窗外的风景,阿海把车正在往郊外开去。
“回家。”阿海说道,“我给你做点东西吃。饭店里面的菜,我都已经吃腻了。”
林明思没有想到山海经还会做饭,不管是阿山做饭还是阿海做饭大概都算得上新闻一桩,所以也没有什么好期待的,他只是觉得和阿海相处得还算是愉快。阿海一边开着车一边随意切歌,林明思发现他对具有凯尔特风格的歌曲似乎情有独钟,这验证了他的一个猜测,即阿海人格的出现和他那爱尔兰母亲一起生活的经历有关系。
阿海把车开进他的别墅车库时,林明思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们走过门廊,阿海一边走一边脱下身上穿着的西装外套在空中晃动,吹着跑调的口哨。他按响了门铃,是江烨淑来开的门。
“林先生,很高兴看到你。”她对林明思微笑着,她穿了一套薄珊瑚绒的家居服,头发挽了起来,但是当她看到林明思身边的景山海时,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我说了多少遍了,你没有必要害怕我,”阿海摇头,用他那沙哑的嗓子压低了声音,语气听起来倒更像是威胁,“烨淑,我如果要伤害什么人,你肯定是排在列表的最后面。”
“感激不尽。”江烨淑有些无精打采地说,她让到一边好叫这两个人进来,“厨房已经收拾好了,食材我都已经买好,只是沙拉酱买不到你说的那个牌子,我买了另外一种。”
但是林明思认为阿海显然并没有注意听她在说什么,他只是欢呼了一声,冲到了客厅里。林明思转过头,看到身后的江烨淑,脸上分明流露出万分担忧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