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分钟后,景山海起身,倒了一杯热水,送到林明思的嘴边。
“你必须喝水,还要吃一点药。出一场汗才会好。”他用坚定、不接受反对意见且应该也没有反对意见的语气说。林明思相信景山海同样会用这种语气在公司的董事会上说“必须要研发新产品,不然市场不会被打开的”。
他咽下了热水。景山海从一旁的电脑桌上拿过纸巾,为林明思轻轻擦拭嘴边的水渍。幸好,林明思想,如果景山海如情|色|小说套路一般用舌头舔掉这些水渍,他应该会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扑过来掐死景山海。
“大概是一个星期之前,江烨淑告诉我,你算是非常难追的类型,因为你犹豫不决,很浪费时间。你不适合作为恋人。”景山海在林明思的耳边低语着,林明思闭上眼睛,他的鼻息之间尽是景山海身上古龙水的香味,他知道这香水肯定是令人愤怒的昂贵。
“现在我总算知道,她说得没错,完全正确。”景山海说,语气平淡。林明思睁开半阖上的眼睛,他隔着对方的眼镜镜片望着景山海的眼睛。棕色的虹膜,掺杂着一些难以形容的颜色,仿佛是石油倾倒在深蓝冰冷的大海上,随着水波缓慢地推开棕黑色的涟漪。林明思看不懂这个人,这种神秘感对他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如果是别人,而不是你,我会马上放弃。我不愿意在不爽快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但是你不一样,我想,我真的碰到了我应该碰到的人,我很乐意等待你的回答,我期待你给我肯定的答案。我等待你的过程,痛苦又幸福,我现在正在享受这个过程。”景山海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几乎都是耳语了。
他或许还念叨了几句什么,林明思没有听清。可能是怕过低的体温会令林明思感觉到不舒服,景山海始终隔着睡衣的布料或者是棉被触摸他。他摩挲着林明思的手腕,林明思轻轻地推开他,倒不是厌恶这种触感,而是他实在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睡一会儿。景山海正在努力当一个温柔体贴的情人,但显然不得要领。
景山海起身离开了床铺,林明思身上的压力陡失。这时候林明思才感觉身上的肌肉正叫嚣着酸痛不已,他希望有人能在自己身边,就算什么都不做,让他知道他不再是孤单一人就好。
“你得吃药,睡一觉。有我在,别担心。”景山海踱着步走到放在角落的矮柜前,“你把药放到哪里了?不,你躺回去,让我自己来找。”
林明思看见景山海在他的狗窝里翻翻找找,他高大的身形即使是蹲下来翻箱倒柜也显得优雅过分了,景山海在打开第三个柜子并努力把柜子中倾泻而出的垃圾杂物努力塞回去的时候终于找到需要的药。
“谢谢你。”林明思说。
“你没必要对我道谢,你是被爱着的那个人。”景山海对着林明思微笑。
这年头,很难碰到这么温暖而真诚的笑容了,林明思毫不犹豫地相信这样的笑容,景山海甚至没有对江烨淑展露过。他吃下去的感冒药很快发挥了作用,林明思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药效强劲,林明思觉得除了头有点晕、虚弱无力之外一切都好。电脑桌上的小台灯没有关,亮了大半个晚上。景山海的金边眼镜放在台灯下边,被灯光勾勒出一层寂寞的光泽;而眼镜的主人正坐在床角,斜倚着那边放着的一个立柜低头睡着了。
林明思轻手轻脚地坐起身,拿起床边一块叠起来的毯子抖开,搭到了景山海的身上。毯子的一角滑落下来,林明思又重新将这一角搭好。灯光昏暗,他在这昏暗的光下看着阴影之中景山海的睡颜。对方眉头微皱,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更深沉的青色影子。
林明思觉得,这个时候的景山海,面部特征更像是凯尔特人,让人会想起他的女巫母亲。那个女人在景山海的记忆中,究竟是怎样的形象,或许有一天,景山海也会让他知晓的。
景山海的眼皮动了动,他缓缓睁开眼睛。他的眼神有点奇怪,仿佛那是一双兽类的眸子。
“已经是晚上八点了,你知道,该到狂欢的时间了。”景山海用沙哑的声音说。
林明思默默看了一眼对面墙上挂着的电子钟,凌晨四点。
“我爱你。”景山海说道。他马上又闭上眼睛,面部表情有些痛苦,好像正在从心灵深处汲取什么爱与被爱的力量一般。过了一分钟,他又睁开眼睛,目光温和而疲惫。
“我好像做了一个噩梦。”他用一种虚弱的语气对林明思说,“我今天忘了吃药,江烨淑跟我说过,但是我忘了吃。”
“没事了。”林明思想要安慰他,但只是伸手拍了拍景山海的肩膀。景山海顺势握住了林明思的手,力量很大,生怕林明思会挣脱一般。林明思没有说话,他想明天如果明天身体不再那么难受了,去再拜访一趟嘉瑶。他倒不是想着跟嘉瑶破镜重圆之类的可能,而是在他有限的交际圈内,嘉瑶是唯一涉及心理学领域的。
林明思倒回枕头上,景山海慢条斯理地脱掉外套,关掉桌子上的台灯,在林明思身边躺下来,过了一分钟,或者是十分钟,景山海的手臂揽住了林明思。窄窄的床铺硬是挤了两个人令林明思感觉不太舒服,但是感冒药中的扑尔敏成分持续发挥着作用,林明思很快又睡过去,他也做了噩梦,白蛇和黑蛇厮杀,他觉得自己应该杀死其中的一条蛇。
林明思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景山海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桌子上放着他草草写下的一张便条,说他有一点事情要处理所以先离开了,并且嘱咐他要好好休息,有事的话随时与他联系。林明思把纸条随便地往书里面一夹,走到了卫生间。凉水扑到脸上的感觉
幸亏他还年轻,身体壮实得像条狗,除了现在感觉十分虚弱,其他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
下午林明思又回了母校一趟,径直找到嘉瑶的办公室,嘉瑶正在煮咖啡,上次在这里遇到的学生依然坐在沙发上玩手机。
“我十分钟后要开一个会。”嘉瑶平静地望着林明思。
“对不起,打扰了。”林明思感到很失望,可是又不甘心。
“不要紧。这个会要开到下班,你如果真有事,可以改天……”
“我就问一个问题,耽误你两分钟的时间好吗?”林明思着急地说,“还是那个双重人格的问题,真的没有可行的办法去解决?如果其中的一个人格比较危险,是不是那也没有办法?”
嘉瑶正拿着虹吸壶往马克杯里倾倒咖啡,她的动作稍微停滞了一下,几滴咖啡从杯子里溅了出来。
“你到底遇上什么麻烦了?”嘉瑶问,“你的新朋友是双重人格?”
林明思真感谢嘉瑶在那个玩手机的学生面前给自己面子,没有直接说出“女朋友”或“男朋友”。他沉默等待着,嘉瑶却只是拿起一个开会的记录本,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说:“双重人格很多都是在童年就形成的,这个问题很复杂,必须要了解病人的实际情况,而且其中很多都是无法解决的,也许可以尝试精神外科治疗。”
她走到了办公室门口,顿住脚步回头望着林明思。从这张变得丰满圆润的脸上,林明思依稀能看得出几年前嘉瑶温存的模样。
“虽然我现在没有资格让你去做什么,但如果一定要我给你一个建议的话,如果他真是双重人格,离他远点。”
嘉瑶说完,转过头去,沿着走廊走远了,高跟鞋叩在地上的嗒嗒声逐渐远去。林明思有些失落地转过头,玩手机的学生已经放下了手机,拿起咖啡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你很在意那个人嘛。”他说道,坐在了嘉瑶的皮转椅上,笑容满面地对林明思说道。
林明思看了这个学生一眼,是个模样很清爽的男生,大约二十四五岁,可能是研究生。他头发修剪得十分利索,穿着整洁的衬衣和牛仔裤,模样讨人喜欢。
“你说什么?”林明思问。
学生示意林明思在一边的沙发上坐下来,给他倒了一杯咖啡才说:“你很关系那个双重人格的人,这个星期你已经是第二次来找嘉老师询问双重人格的事了。我假设你和她有一段很不开心的往事,所以如果你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可以咨询,你绝对不会来这里。”
他严肃起来,直直地看着林明思的眼睛,几秒钟后,他又绽放开笑容。
“我不想刺探你的个人生活,但是对于你说的双重人格却很感兴趣,我最近在做这方面的课题。另外很抱歉刚才的失礼,我竟然还没有做自我介绍,”男生咳了一声,“我叫潘磊,本院临床心理学的硕导,嘉瑶的导师。我知道,可能你之前一直把我误会成嘉瑶的学生了,但实际上,嘉瑶是我的学生。”
林明思差点被一口咖啡给呛死。
潘磊看起来很年轻,就像林明思之前判断的,二十四、二十五,不会超过三十岁;不过如果他是硕士生导师的话,今年可能三十好几了,看来这人驻颜有术,不知道一会儿能不能告诉林明思他用的护肤品是什么牌子的。
“我希望能见见这个双重人格的人,多重人格的患者我见得不多,临床观察没有足够的样本支撑。”潘磊笑着说,那模样就像一个大男孩在和新认识的朋友热烈讨论打篮球的技巧,“不要听嘉老师对你说的那些话,我也许可以用我自己的方法帮助他。”
潘磊递给林明思一张纸,说那是他最近一篇论文的立题申报表,论文题目是《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自我管理与控制》。林明思将纸还给潘磊,装作自己看懂了的样子。
“我其实还是有点不明白,而且我不一定能说服这个人来你这里。”林明思低头喝了一口没有加糖的黑咖啡,苦得上天入地。
“没关系,我乐意交朋友,怎么样都好,顺其自然。”潘磊笑道,“不过在你离开之前,我想先跟你分享一下我刚才看的一部小说。”
“什么小说?”林明思把咖啡放到桌面上,他实在无福消受这么苦的饮料,但桌子对面,潘磊却一口接一口像喝白开水一样喝着咖啡。
“内容就不提了,里面关于心理学的很多认知和解释都是错误的,主角的性格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潘磊耸了耸肩膀,“但是里面提到了一个多重人格的人,他的主人格在特定的刺激下,陆续杀死了体内其他人格。”
林明思坐直了身体,他睁大眼睛,看着潘磊。对方的笑容灿烂和煦,与他所说的话简直完全没有办法联系起来。
“这个假设很吸引我。你不要用这种恐怖的眼神看我,我只是在做假设,一切只停留在理论阶段,小说家的理论阶段,你明白吗?”
林明思不置可否,他只是想起了那天江烨淑自言自语说过的话:“自己杀死自己,是不算犯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