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明思在租住房子所在小区的门口买了一份炒饭,他抬头看着这个老小区没有门禁的单元和道边六层楼那么高的法国梧桐,心情异常之复杂。
现在是下午六点,江烨淑已经去潘磊那里接景山海回来了。而林明思借口自己在出租房里还有一些东西没有拿而返回,他很清楚他需要逃避一段时间,时限究竟有多久,林明思也想不明白。
出租房里面乱七八糟的,很明显长期没有人居住,当时迁出也是匆匆忙忙的。林明思叹了口气在沙发上坐下来,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旋转,好像是空中盘旋的黑鸟,时不时遮挡住日光,如同死神的黑翼已经近在咫尺。
阿海确实犯罪了。抢劫,暴力犯罪,动机不是因为他真的缺钱或者想要那些奢侈品,他就是觉得好玩,典型的激情犯罪。
林明思对被抢劫的孙主任并非有很多好感,这位领导在工作中没少让林明思背黑锅或者给他穿小鞋,但这也不意味着他就应该被抢劫、被棒球棍打伤。江烨淑对林明思提出了一个听起来有些可怕,却让他心动的解决方案。
判抢劫犯死刑,算是足够重的惩罚了。最起码林明思从心里,就不会有太多对于孙主任的愧疚感。
……让阿山杀了阿海,怎么样?
那时候,景山海就再也不是双重人格患者了,他是一个正常的人,一个出色的商业精英,一个温柔的男人,无论是开会或者什么时候,阿海的人格都不会再突然蹦出来搞事。
尽管这个想法很美好,林明思却难以确定计划实施起来能否有这么顺利。阿海憎恶阿山,阿山却颇为包容阿海,让阿山去杀了阿海,谈何容易。林明思叹了口气,踱到厨房,从碗橱里翻出来一个满是灰尘的不锈钢小盆,放到水龙头底下冲了冲,拿到客厅里,把买来还温热的炒饭连塑料袋一起放了进去。
物价飞涨,炒饭依然是十块钱,但是分量似乎少了五分之一,以前里面还有火腿肠丁,现在也不见了。林明思又打开了冰箱,在一大堆过期食品中翻了半天,才找出来一罐啤酒。他需要喝点酒,否则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就能想象得到波特兰那冰冷的夜色里,同样冰冷的、泛着金属光泽的棒球棍在无人的道路上挥舞,阿海癫狂的笑容忽隐忽现。
林明思喝完酒之后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手机来了条短信,是江烨淑发来的。
江烨淑问:你还好吗?
林明思回复道:是不是老板让我赶紧回去。
江烨淑几乎秒回,林明思猜想她是不是早就编辑好了短信内容,还是她打字速度已经超神,眼看就能上天和太阳肩并肩了。
江烨淑说:现在是晚上八点,十点的时候我去接你,我们一起去潘磊那里,商量一点事情。
十点去找潘磊?不会被熟睡中的潘磊直接报警轰出去吧?不过现在林明思没有跟她调侃的心情,毋宁说他什么心情都没有,回复一个知道了就把手机丢到一边。
他居然就这样躺在乱成一团又脏兮兮的沙发上睡着了,还做了梦,梦见白蛇和黑蛇相互厮杀。和前几次梦到这种场景不同,那时候两条蛇都是筷子粗细的小蛇,而这回梦里面两条蛇简直都是巨蟒了,它们厮打得异常惨烈,彼此身上都是血痕累累。
江烨淑给他打电话把他吵醒的时候,林明思还以为天都亮了。
“快十点了,下楼吧,我开着车呢。”电话那头江烨淑的声音有些疲惫。
林明思坐起来,穿上了外套。没有开灯的室内仿佛鬼影重重,他走下楼,江烨淑的车停在花坛边上,车载音响正在播放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华尔兹》,林明思想起了在挪威的晚上,那时候的事情仿佛久远得已经过了一辈子。
“为什么非要晚上十点去找潘磊?他不休息吗?”为了掩饰心头忽然涌起的复杂的感觉,林明思坐到副驾上的时候抱怨道。
“他说之前没时间,最近在评职称,他也忙。”
“他还需要评职称?”
江烨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那眼神就跟看智障一样。
江烨淑和林明思去拜访的时候,潘磊穿着阿迪王的运动T恤和短裤正在他的单身宿舍里举哑铃健身,然而举的“哑铃”是把几本厚书用胶带粘到一起。林明思怀疑潘磊永远都不会穿一点正式的衣服,恐怕在他的婚礼上他都要穿运动服。
“好久没见了,”潘磊看了林明思一眼,愉悦地说,“现在已经十点了,不早了,所以就直接进入正题吧。”
“到底是要说什么事?”林明思在沙发坐下来,打了个带孜然炒饭味的哈欠。
“关于景先生的……呃,关于他的治疗方案,因为江小姐更倾向于这个这个……这种自我内部分解消化的治疗方案,”潘磊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林明思很佩服他能扯出“自我内部分解消化”这样的词汇,“我也赞同这种治疗方案,作为患者身边的人,你们会起到很大的作用。”
林明思看了江烨淑一眼,她坐在沙发上,盯着书架出神。
“那你说说我们应该怎么配合?”林明思不怎么客气地问,“但是我得提一下,上次在挪威开会的时候,他的另一个人格突然就跑出来了,他直接就跳到桌子上开始唱歌。”
“是的,事后江小姐和我沟通过,”潘磊一点都没有不耐烦,微笑着说道,“所以我们都认为对他的治疗刻不容缓,不然会严重影响他正常的工作和生活。”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一般来说,对于不太愿意表露出自己生活偏好和兴致的人更容易从杯子等这些常用物品上露馅,然而潘磊却表现得滴水不漏,他连使用的杯子都是学校给教职工配发的印有校名的保温杯。潘磊这个家伙就没有一点个人特点吗?他该不会真的是个AI产品吧?
“我知道,景先生对林先生更亲近一些,所以我需要林先生帮我做一件事,”潘磊放下杯子之后说,“你和景先生在谈话的时候,尽量表现出对他童年的经历感兴趣的样子,使他能尽可能多地回忆起在爱尔兰生活的事情。尤其是,你要搞清楚,‘绿眼睛’这个词语,对于景先生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也是我所想要知道的。”
“绿眼睛。”林明思喃喃地说。
上一次在催眠的过程中,潘磊就多次对景山海提起过“绿眼睛”这个词语,可是绿眼睛到底是什么?是某种宝石的俗称吗?是某个拥有引人注目的绿色眼睛的人的绰号?
“至于江小姐,你需要找到景先生的生母,也就是你的母亲,”潘磊对江烨淑说,“这个由你来做应该更容易一点。”
“为什么现在要找我母亲?这对景先生来说有用吗?”江烨淑依然盯着书架,“他难道没有告诉你吗,我母亲早就去世了!”
三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景山海偶尔会和林明思提过他的母亲,从他的话语里林明思大致能感觉到那是一个神经质、有妄想症倾向又孤独的女人,景山海关于她的记忆并不是什么甜蜜的回忆,但是景山海说过“以后我都不想见到她,但如果现在把我放到都柏林,我可能还会去那条脏兮兮的小巷子里找我以前的家”这样的话,他分明不知道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去世了?”潘磊的身体前倾,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目光牢牢盯紧了江烨淑,似乎想要从江烨淑这种抗拒的态度中读出答案,“什么时候的事?你母亲去世有五年左右了吧?”
江烨淑终于转过了脸,她看着潘磊说道:“对,是六年前。”
“很好,现在看起来景先生的情况比我所知道的还要混乱,”潘磊摊开了手,“好吧,那我就开诚布公地告诉你们,他的次人格,江小姐称之为阿海,而他自称摩菲,爱尔兰人,是个很狡猾的对手,我们必须得拟定一个详尽的方案。”
林明思觉得潘磊像神棍的成分有点超标了,他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
就算猜出来景山海和江烨淑的母亲在六年前去世了也没什么厉害的,他和江烨淑、景山海都谈过话,不难从谈话的蛛丝马迹当中推断出他们母亲去世的大致日期。
“我们的手里有一张王牌,那就是景先生主人格,江小姐称之为阿山这个人格极强的道德感和自律意识,”潘磊脸上出现了一种踌躇满志的笑容,仿佛他已经可以直接晋升为教授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但是,我发现我们还有一个无比优越的条件,阿山对阿海的所作所为,大多是一无所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