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出体育馆,单徙发现那人又不见了。
或者说,是她自己,又把人给跟丢了……
她想起等会儿还要去教师办公室找班主任。
但是离开小道,走在校园大道时,前面公告栏那边的三个人……吓得单徙不知该往前还是往后。
正在听校长作‘最后总结’的张梓游显然已经看到她了。
他挑眉朝她笑,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单徙:“………”
有我的事吗?
为什么要让我过去?
她硬着头皮走过去,先向校长问好,再向班主任问好,最后瞄了那人一眼,不知该说些什么。
张梓游的目光在她跟她班主任之间转了一圈,不动声色。
“这是小单徙,”他状似自然而不经意地拍了一下她后背,对班主任和校长说,“我家的……天使。”
单徙:“………”
完完全全地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一万个疑问号和感叹号从周身飘过。
校长理所当然地就以为他们是亲戚,哈哈笑了两声之后,继续思索对这次校庆的总结词。
女班主任皱眉,但很快就笑着说:“单徙呀,真巧唉,也是我班上学生。”
“我知道。”张梓游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想起什么,又问她班主任:“晚上有点事,她能请个假吗?”
班主任微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可以可以,高三晚自习基本都是自习,有事请假也很正常的。”
“她任性,没订学校复习资料的事,老师您不要当真。”
张梓游转头看向身旁早就呆了的小姑娘,话却是对她班主任说的,“毕业前一切要买的资料都得买。”
“哈?”班主任一头雾水,摸不清他跟单徙是什么关系,只好先点头附和。
“小孩子说的话都不作数的,以后学校有事的话,联系我就好。”
张梓游递给她一张名片,做起家长来……还有模有样。
单徙:“………”
我一定是梦游了……
3
他们又说了好一会儿其他事,单徙在这期间悄悄掐了自己无数遍。
每一次都真的有感觉啊……
不管怎么掐都会痛啊……
那就不是在梦游了……
那刚刚发生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发什么呆?走不走?”那人干净清冽的声音终于钻进她耳朵里了。
“啊?”单徙一抬头,撞进他黑亮亮的瞳孔。
其实张梓游已经问过她一遍了。
班主任和校长都已经上了教学楼,只剩他和她站在公告栏旁边。
“去、去哪?”
“顺路,送你回家。”
“我……为什么要回家?回去没事做。”
“刚刚你听见了,你已经请了假,不回去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单徙心想,那明明是……你帮我请的吧……
并且是在没经过我同意的情况下。
她脑袋有点懵地跟着他走,把事情前前后后想了一遍,最后判断:这人一定是偷听到了她跟学习委员她们发生的口角。
单徙看着这个年轻男人的高挑背影,竟然有一种终于有了个像样家长的感觉。
潜伏已久却又突如其来的鼻酸,差点把她弄哭。
4
车上。
张梓游见她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眼角余光时不时地掠过,长指不自觉地慢慢敲打着方向盘。
“我猜,你在苦恼以后怎么跟班上同学相处。”
单徙一怔,“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他耸肩,“我猜的。”
“你父亲在某些方面应该是个好人?”
张梓游看着正前方,心里算计着她的每一个反应。
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我不认识他。”
单徙没说话,一直把自己的手指扭来扭去。
车内的空气有点沉闷,静默了良久。
“……他是赌徒,是醉鬼,还是……嫖客。可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他关心我,并且只有他关心我。就算是个很烂很烂的人,也不能被别人说。至少……不要被我听到。”
小姑娘的声音软软的、甜甜的,但是一点都不显得好欺负。
她的短发有点乱,大概是下午跟那几个女生弄的,又或者是风吹的。
她的手指全部扭在一起,轻而易举让人看出其内心的纠结。
挺瘦的一个小家伙,手指却毫无骨感,胖胖的,手背还有指窝。
身上的校服过于宽。
全身没有任何一点修饰,纯粹得像一杯没兑过水的醋。
如果为他所有,喝下去,应该会很过瘾。
5
张梓游没有对她那段话做任何解读回应或者评价,而是另起了一个话题。
他问:“你需要工作吗?”
单徙抬头看了看他,“……我得念书。”
“那怎么办,我都给你预支工资了。”他的唇角漾着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说的是资料费?
那好像还真是给她预支工资了……
“那……我放假的时候去。”
单徙抓了抓短发,又问:“还是在……长廊打杂?”
“不。”张梓游斜斜看了她一眼,眼里似藏着笑。
他说:“是去我房间打杂。”
单徙惊呆,微张着双唇,但完全不知该怎么反应。
他又看了她一眼,轻笑道:“你还真信啊?”
“………”
这人怎么这样呢……
她是真信来着……
给吓到了……
但是心跳为什么这么快?
史无前例地快……
6
车子经过横跨琴江河的纪念大桥时,傍晚的风从车窗吹进来,特别凉。
单徙偷偷瞄了他好几次,欲言又止。
张梓游没揭穿她,神色慵懒地开着车。
单徙觉得再不问就来不及了,鼓足勇气侧脸看着他,问:“有一个问题,我从下午到现在,一直想问你。”
没等他说什么,她又赶紧补充道:“有点隐私的问题,嗯……你不一定要答的。”
“问。”
这么爽快?那她就不客气了……
虽然知道他不一定会答她。
单徙始终觉得这个问题不好问出口,但又很想知道。
“唔…就是那个……”
“哪个?”
“……那个,你不是挪威籍的中国人嘛,也就是说,其实不是华人。”
“嗯。”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念过书呀?是念到初中毕业就离开了吗?“
“这个啊,”张梓游轻轻一笑,“说来话还挺长,你确定要知道这种小事?”
“这不是小事啊……”单徙的声音小了下去。
又嘀咕了句:“反正,我觉得不是小事……”
长指敲着方向盘面,他如她所愿答道:“大致就是,那时候有人告诉我说,我生身父母在中国广东。带我回来的人喜欢梅州这个地方,所以回了梅州,所以我就在梅州居住了一段日子。”
“那后来呢?你的父母不在梅州?那他们是在广东哪个地方呢?”
张梓游笑:“我不知道。”
“啊?你……不知道?”
“不许问了,再问下去,你会有危险。”
“我?我有危险?”单徙指着自己问,“为、为什么呀?”
“这么跟你说,人跟人之间是存在界线的,一旦逾越了某个度,彼此就不得不对对方负有某个程度上的责任。”
张梓游侧脸看她,“懂吗?”
“……”单徙实诚地摇了摇头,“不是很懂。”
又急冲冲地补充:“但是、我愿意对你负责任,不管是哪个程度上的。”
张梓游:“……”
跟小姑娘说这种话果然是浪费语言。
他想了想,翘着唇角问:“那如果……我是个身无分文又没有工作能力的孤儿,我来找你,你会怎样对我负责?”
“唔……”单徙用手指点着唇,思索了好一会儿,转头跟他说,“我会……勤工俭学,然后,供你上学,等你有工作能力了,自然会报答我。”
张梓游笑出声,抬手扶额,“清醒点,你连自己都供不起。”
“……”单徙深吸一口气,“再勤俭一点嘛,总是有办法的。”
“不。不会有办法。”
“有,我觉得有。”
“没有。”
“有!”
他偏头看她,平静而笃定,“我说,永远没有。”
单徙张了张口,定定地看着他,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心上划过。
记忆中,也曾有人这么跟她这么说过话。
以一种令人绝望的笃定语调。
“你骗人。她们会回来的。”
“不。她们不会。”
“会。”
“不会。”
“我说会!”
“我说,永远不会。”
最要命是,记忆中的人也许是正确的;如今这人可能也是正确的。
扔下我们的人,永远不会回来。
孤苦无依的人,永远无处可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