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梅州的冬天其实跟秋天没多大区别,或者说整个广东都是如此。
一直到十二月,单仁都没回家,也没跟单徙联系。
除了晚上回家住,其他时间单徙都待在学校。高三学生一周只有半天假期,她得用来补上之前落下的课程。
每天都要经过华侨酒店,偶尔有几次,她碰见过张梓游,但没有一次敢上前去打招呼。
杨艳有时候会到单徙家给她做好吃的,说高三学习费脑子,要帮她补补。
单徙总是笑嘻嘻地说杨姐姐最好了;杨艳却笑得有些不自然、有些愧疚。
前台工作事务繁杂,即使她有心帮她,也很难抽出时间经常来。
杨艳没敢告诉她,自己也是“受命”前来的。
临近圣诞节那几天,杨艳来单徙家,发现她的黑眼圈有点明显。
“小单徙,晚上别熬夜复习。”
“没、没呀。”
“那你那熊猫眼咋回事?”
她眨着眼睛笑:“唔……秘密!”
2
五华本地的大型购物场所没有多少,九年前就已存在的更是稀少。
平安夜这样的日子,张梓游根本无法独自待在任何一个空间。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需要热闹,需要听见平时最不喜的嘈杂人声,需要跟整个世界保持密切联系。
披了件外套出门,漫无目的,心有戚戚。
以前在梅州住过的那间小房子,现在早就被政府拆迁了。
以前跟鲁森经常去逛的那间小超市,现在已经扩建成三层的大型超市。
双手收在大衣口袋里,下巴藏在围巾处。
张梓游站在人来人往的超市外廊下,心里有些空荡。
人们在不理智的时候,就会拼命浪费有限的时间,比如现在——即使没打算买什么东西,他还是推了辆购物车,能在这里耗多久、他就准备耗多久。
超市二楼是食品区,有一块区域摆满了糖果。
张梓游推着车慢慢看,目光触及到那种包装熟悉的巧克力豆。
在五华念初中那会儿,他跟鲁森最喜欢吃的那一种。
一整个系列全都有,静静地躺在货架上。
如同行将就木之人,神情温柔而怜悯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男人。
张梓游垂着眼睑看这些巧克力糖果,不敢伸手去碰,扶着购物车的手指指甲盖泛白。
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快要停止了。
连超市里的音乐都在惩罚他。
[……我面无表情/看孤独的风景/我黑色的大衣/想温暖你/日渐冰冷的回忆、走过的生命]
[失去你、爱恨开始分明
失去你、还有什么事好关心
失去你、泪水浑浊不清
失去你、我连笑容都有阴影]
[跟夜风一样的声音/心碎得很好听/四周弥漫雾气/我在空旷的墓地/老去后还爱你……]
他疼得想发疯。
3
记忆以光速闪回脑海。
在我跟Evon彻底闹僵之后,老太太适时地带来一个消息:我们的生身父母在中国广东。
鲁森,你知道那一晚我有多感慨吗?
我跟最好的哥们说:“听着,我也将是一个有归宿的人了。”
回国那天天气真好,一如你我的心情——满怀期待,准备被爱。
老太太带我们回了梅州,她说这地方山清水秀,适合养老,等以后我们被父母带走之后,她就可以留在这里终老。
我说,你可真傻,一个人怎么终老?我会养你。
可是鲁森,最后我抛弃了她,以我的方式抛弃了她。
4
在梅州等待父母前来的那段日子,我曾得到过纯粹过的快乐,我曾认为人生就以这样的状态度过也无不可。
即使客家话那样拗口难学,即使没人来帮我开家长会。
5
鲁森,你觉得我是个聪明的家伙吗?
那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可以找到那个困扰我多年的问题的答案了。
——人一定需要父母吗?
需要吗?嗯?
连微小的梦幻都被破灭的时候,人们往往会变得暴躁易怒不可理喻——这是这些年来我为自己寻找到的最合理的借口。
鲁森,那一天呀。
你父母过来把你接走了。
难怪你跟我长得一点都不像。
原来你父母不是我父母。
原来我们不是亲生兄弟。
原来你不是我的小天使。
你投向温暖的家庭怀抱,那我该何去何从?
我本以为,就算一生流浪,我们也可以相依为命。
是不是特他妈讽刺?
天使去人间,恶魔坠地狱。
我想我彻底成了一无所有的家伙。
6
Evon他们一开始领养我们时,就说你和我是亲兄弟。
这一点从来没人怀疑,也没人否认。
可是你看,那天老太太在你父母面前的反应,显然一早知情,知道我们并无血缘关系。
7
人生那么漫长,谁都有忘却的理由。
可是我一直没能忘记,那天老太太跟我说:“只有你才是孤儿。”
也许是太尖锐太阴毒,这句话似匕首般锋利冰寒,闷声插入年少时的心脏,真他妈疼。
为什么要骗我这么多年?
为什么要让我满怀希望地回来?又让我被抢光一切心灰意冷?
有试过眼泪盛在眼眶里流不出来的感觉吗?
那种时刻,看见的所有东西都有两重身影,令人痛苦的事物不减反增。
无论是那盘下不完的棋;
还是那只离我而去的天使;
或者是那个被残忍破灭的littledream。
一个人越想哭,世界越是习惯性欺负他。
8
我觉得我永远折腾得起,如果只剩下我自己的话。
所以我可以离开她,离开一个满口谎言的老太太。
即使是在身无分文、举目无亲、身处异国的十五岁。
谁害怕过流浪?
我时刻准备着。
9
在酒店打工,在网吧帮人打游戏,那两个月根本不想说话,不想跟人交流,只是麻木地想要养活自己。
跟自欺欺人一样,愤世嫉俗也是一种绝症。
少年人的心性足以烧光所有难堪。
你一直给我写信,我一直不想看。
因为你抛弃了我,我们不再是同一种人了。
或者说,我没有原谅你。
后来我回了挪威,利用Sana,在那里完成初中学业。
再后来,无数个不眠之夜,我都忍不住假设:如果2013年的平安夜之前,那个姓张的流氓以某种方式死去,这世上是不是就少了一只天使陨落。
10
鲁森,Evon一直觉得,我是一个阴狠且冰冷的人。
某些时候,我同意他的看法。
比如在那个固执的年纪里从不肯主动原谅你的我,大概跟“阴狠冰冷”这些字眼搭得上钩。
你的原生家庭条件富裕,你成了prince。
而我在某种程度上,沦为了beggar。
那几天奥斯陆的雪下得特别大,一向喜欢黑色的我破天荒地换上了白色卫衣。
可能是某种征兆吧,我猜。
平安夜前天接到你在国内打过来的电话。
那段对话我一直无法完整记起来。
一直。
我只记得你说要来挪威跟我一起过圣诞节;
我只记得自己从语气到内容都依旧冰凉。
我记得你被你父母接走之后,我没回过信,没打过电话,没给过你一点好脸色。
可是鲁森,你为什么要一如既往地偏爱我、变本加厉地纵容我?
你为什么要让我习惯被爱?
为什么要让我在最后深受诅咒?
11
见过车祸现场吗?
我本来从不关心车祸现场是什么样,后来却无数次想象过真正的车祸现场。
那会不会如同人间地狱,上帝在召唤着亡灵,混乱喧闹的人声,生命骤然从茫茫天色下消逝,终至无影无踪。只剩下心性高傲的少年站在原地,痛失最初的所有,真正的两手空空。
他想来陪我,他在来陪我的途中离开我,永远。
英国灯塔多半老旧,我曾经跟鲁森说,总有一天会带他爬上灯塔,一起看星星。
世人都有“总有一天”。
我永远没有,他也没有。
12
2013年平安夜。
天使鲁森,对不起。
还有,下辈子再也别当天使了。
因为,我觉得我还会是恶魔,你还会遇见我,结局依然是这样。
——余生你都住在我心里,而我贯穿你短暂的一生。
我活着,你死去。
这样,未免太喜剧。
失去你,我才知道什么叫不可一世,什么叫自卑自怜,什么叫真正的孤身一人。
13
十五岁之后,张梓游流浪过无数地方。
生计所迫,他在国象俱乐部重新玩起了国际象棋,可见生活总是无比讽刺——一个人深深厌倦过的东西,或许有一天会重新拾起来。
在电竞俱乐部待过大半年,尝试着把自己训练成一个职业玩家。
回中国念本科,玩操盘,玩服装设计,写写东西…………
但即使用各种各样的兴趣爱好塞满个人生活,企图不给自己剩余任何感性的时间空间。
无可否认的是:心里终究空出一块,无法弥补,也不会消失。
就像现在这样:站在热闹喧哗的超市里,脚下是散落的巧克力糖果,听不见任何声音,一颗心碎成千万片。
恨不得自己五识尽失,如此便再感觉不到痛。
14
晚上十一点多,张梓游才从超市回来。
当然,什么都没买。
下车后没走两步,就看见了坐在酒店侧边石阶上的小姑娘。
他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走过去。
单徙局促地站起来,不自觉地抱紧手里的东西。
她穿着米白色羊角扣外套,因为寒冷的缘故,还把外套上的帽子也戴上了。
一张脸裹在帽子里,露出清澈的双眼。
“那个……”单徙盯着面前人的黑色大衣,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有点紧张地把手上的玻璃瓶递给他。
“……我、只是来跟你说,平安夜———”
“Stop.”冰凉的长指突然触到她嘴唇,示意她安静。
“……”单徙的话被打断。
她抬起脑袋去看他,一脸茫然,心跳加速,生怕这人不收自己的礼物。
张梓游知道她要说什么,所以才及时制止她。
平安夜对他来说永远不可能快乐,永远。
见他自己一直不说话,又不让她说。
单徙鼓足勇气,用一只手抓住他的修长食指,从自己唇前移开,说:“这个是、你上次吃过的糖,可以……收下吗?”
短短几秒,单徙等得手心发汗。
张梓游在心底无声叹了口气,接过小姑娘递来的玻璃瓶,语调平淡:“早点回去,好梦。”
她眉开眼笑:“嗯,晚安。”
站在原地看他走进酒店,然后自己才满足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