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副官更是吓得不敢抬头,恨不得缩成一团空气。他跟在霍茂林父子身边多年,从来没见到任何人敢这么跟霍剑耘说话,便是老头子也没敢这么骂过他。真没想到陆小姐看上去娇滴滴水灵灵一个美人,这骂起人来,竟然比个糙老爷们还凶悍。
耘少颜面扫地,还不得拔枪杀人!
众人都替她提心吊胆担着心,陆灵犀反而是一点不怕。
原先对他小心翼翼的,只不过是因为还抱着回去的念头,如今彻底绝了希望,还怕个屁,大不了一死,再说她也知道霍剑耘舍不得她死,不然也不会三番两次的救回她。
霍剑耘面若寒冰,“上车!”
“我不上!我说了我有人身自由!”
霍剑耘眼看下不来台,也不和她理论,将她打横一抱,扔到了车上。
陆灵犀气得喊道:“光天化日的你强抢民女啊!”
霍剑耘眼珠子一瞪:“老子就抢了,你能怎么着?开车!”
司机立刻发动了汽车,眼看就要被带离火车站,陆灵犀急了,硬的不行,只好来软的。
“霍剑耘你听我说,我不能跟你回去。你爹铁了心要送我走,以免耽误你和陈家联姻。今天就算你带我回去,他肯定还会再找机会除掉我,你让我回去,是害我丢掉性命你知道吗?”
霍剑耘问:“你是怕老头子才走的?”
陆灵犀点点头,当然,除此之外,还有更深的原因。
霍剑耘脸上阴转晴,露出个美美的笑:“我就说你怎么舍得我。”
司机和李副官还坐在前头,陆灵犀被弄了个大红脸,心说这人真是不害臊。
“我救了你两次,你总不能恩将仇报,要致我于死地吧?”
霍剑耘一本正经的答:“那怎么能呢,我报恩还来不及。”
陆灵犀立刻说:“你要是诚心诚意的想报恩,就送我走。”
霍剑耘靠过去,嘴唇都快凑到她脸颊上,笑吟吟道:“我把自己都送了你,这心你说诚不诚?”
陆灵犀脸色通红,赶紧的扭过脸去,也不和他继续谈了。只怕再说下去,更露骨的话他都讲得出来,他不害臊她还要要脸呢。
车子行到富康街,霍剑耘突然喊了声停车。
司机停下车子,李副官跳下去打开车门。霍剑耘扯着陆灵犀的手下车。
陆灵犀不解:“你要干什么?”
霍剑耘不答,扯着她走进路边一间照相馆,冲着那里面正在打瞌睡的老板喝了一声:“照相。”
老板一看呼啦啦门口站着几个大兵,马上就清醒了,战战兢兢的问道:“军爷要照什么相?”
“合照,结婚用的。”
陆灵犀吃了一惊:“你要干什么?”
霍剑耘瞥着她:“你不是急等着和老子成亲。”
陆灵犀急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当时是一时气急了,口不择言。
“那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可不是你的老婆,我有人身自由,我想去哪呢你不能管,也管不着!”
“说来说去,还不是催我娶你。”
陆灵犀有一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百口莫辩,“我不照相,我也不和你结婚。”
霍剑耘:“那由不得你。”
陆灵犀生长在男女平等讲究人权的现代,听见这种土匪强抢民女的话,简直不能忍,本来就窝了一肚子气,这下更恼,抬脚就朝着霍剑耘踢过去。
她个子高挑,腿也修长,这一脚踢到霍剑耘的大腿上,军装裤子上落了个脚印子。
李副官心脏暂停跳动了几秒,若不是亲眼所见,打死都不会相信,有人,而且是个女人,竟敢踢霍剑耘。
完了,陆小姐你自求多福吧……
李副官战战兢兢不敢看,低着头,屏住呼吸。果然听见一声暴跳如雷的低喝:“你竟敢踢我!”
陆灵犀气道:“我就踢了你怎么着,你个不讲理的土匪!”
霍剑耘一想,不能怎么着,打不得骂不得。妈的,还得自己找台阶下,拍拍大腿,把脚印弹干净了,笑微微说:“不怎么着,打是亲骂是爱。”
陆灵犀:“……”
李副官觉得自己见了鬼,这耘少莫非是个假的?陆小姐连打带骂,他竟然屁都不放一个。
旁边老板置好了相机,小声小气说:“请二位落座。”
照相馆的墙上挂着几件崭新的长袍马褂还有旗袍。霍剑耘指着一件红嫁衣,吩咐老板取下来给陆灵犀穿上。
陆灵犀哼道:“我不穿。”
霍剑耘慢悠悠道:“不穿啊,那我把老板的店砸了。”
老板一听脸都吓白了,冲着陆灵犀连连作揖:“求姑娘高抬贵手。”都急的快要跪下了。
陆灵犀气急无奈,只好在衣服外面套上了那件红嫁衣,不情不愿的和霍剑耘照了张合影照才算是罢休。
霍剑耘指着门口一个亲卫兵,吩咐道:“小六,你留在这儿等着,照片出来了,立刻拿来给我。”
说着,便扯着陆灵犀上了车,径直将她送到了陆家。
陆明科夫妇早就得了信儿正恭恭敬敬的等在大门口,见到陆灵犀,万分亲切的上前迎接,仿佛真的是自己女儿似的。
陆灵犀原本以为他会送自己回馥园,让人好好看着,寸步不离。谁知道竟然送到了“娘家”。估计他是担心霍茂林对自己不利,或是霍德容又想着法儿的拐走自己,就把自己放在陆家,让“娘家人”看管起来,果然是“老奸巨猾”。
临行前,霍剑耘笑嘻嘻扔了句:“好好等着当新娘子吧。”
陆灵犀气得粉面通红,没搭理他。
陆明科夫妇平白捡了个女儿,确切的说是平白无故的捡了个督理亲家,自然是不敢大意,将陆灵犀供起来当公主一般,房间外日夜都有三四个丫鬟守着,只怕出什么差池。
陆灵犀只觉得无奈,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了半宿,真的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眼下被在陆家被看护的严严实实,不可能跑掉,就算能跑出去,身无分文,没有护照船票,又不能出国。孤身一人面对危机四伏的陌生世界,反而还不如在霍剑耘身边安全。
抱着这个念头,她开始认真的思索起和霍剑耘共渡一生的可能。她并非一点都不喜欢他,这些日子他对她如何,她都知道。恐怕此生再也碰不到一个比他对她更好的男人。
或许这一切都是天意,命运将她带到这里,让她承受磨难,让她锤炼心志,让她遇见霍剑耘。
大约这人,就是她的命中一劫。
陆灵犀将被子往脸上一蒙,破罐子破摔的睡了。
翌日早上,她刚刚洗过脸,李芝兰大呼小叫的上了楼,手里举着张报纸,急吼吼道:“灵犀,你快看。”
陆灵犀看她拿着一份报纸,心里一沉,还以为是什么打仗的消息,接了报纸一看,整个人都呆住了。
报纸上竟然登了霍剑耘和她结婚的消息。
李芝兰喜不自胜:“消息已经见报,这可是板上钉钉的美事了,太好了太好了。”
陆灵犀半晌才接受这个现实,恍恍惚惚的看着那报纸。
原先她只当是他信口胡说,没想到他竟然当真打定主意娶她。
傍晚时分,霍剑耘忽然来了。
进了房间,负手而立,笑吟吟先问:“报纸看了吗?”
陆灵犀点头,竟然有点不知说什么才好。心里乱纷纷的,事情过去了一天还是觉得不真实。
“瞧瞧这个,喜欢么?”
霍剑耘将背在身后的一个盒子拿了出来。红艳艳的缎锦上面绣着大朵的牡丹花,打开里面是墨蓝色的丝绒,放着两块儿怀表。
一对儿情侣怀表,表盖上掐丝珐琅一龙一凤,美得让人惊叹。
陆灵犀呆呆的看着那两块儿怀表。
“你不是喜欢表,这个算我送你的定情信物,也算是赔你的那块儿表。”霍剑耘将怀表打开,美滋滋道:“你看咱俩多般配。”
里面放着他们俩在照相馆照的那张合影照。
陆灵犀没说话,忽然从眼眶中掉下来两颗眼泪。
扶晓说她曾经在一对怀表中见到一张民国老照片,那上面的女子和她很像。
那时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原来是她。
“你哭什么?”
霍剑耘急忙将怀表放下,胡乱的替她抹了眼泪,“是不是感动?”
陆灵犀将他的手拍开,“感动个屁,我都没答应,是你强娶。”
霍剑耘呲牙一笑:“如今登了报,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别人也知道你是我的夫人。”
“你父亲怎么答应了?”
“我说你肚子里怀了孩子。”
陆灵犀无语。
“不说你怀孕了,老头子保不准又动什么心思。”
陆灵犀急道:“可是我没有怀孕啊。”
虽然这个说辞能保命,可是这怎么能瞒的久,总要露馅。
霍剑耘笑嘻嘻的摸着她的脸颊,“过两天不就有了。”
陆灵犀又羞又恼的拍开他的手,“霍剑耘,我可告诉你,你要是娶了我,你这辈子可就只能有一个女人,你要是敢搞什么姨太太外室小老婆我就和你同归于尽。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你可别反悔。”
“不反悔。”
“我可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我便是和你成了亲,我也一样说走就走,到时候不仅我自己走,还要把小孩儿也带走,叫你这辈子都见不着。”
霍剑耘咬牙:“你这个心狠手辣的婆娘。”
陆灵犀忍不住笑:“那也是你自找的,你可别后悔。”
霍剑耘捧着她的脸蛋,恶狠狠的一亲,“不后悔。”
一物降一物,这女人大约是他的克星。
陆灵犀仰头看着这个剑眉星目的男人,凶悍强盛,蛮不讲理,却对她一往情深。
她曾经喜欢那唇红齿白的少年,清俊文雅,秀外慧中,从来不说一句粗话,骑着单车从她身边经过,笑容干净若早晨八点的阳光。
谁能想到,这时光开了个大玩笑,后来,她的意中人竟然是这个模样。
时光飞逝,十三年后的督理府,除了霍茂林已经下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陆灵犀坐在馥园的书房中,看着窗外,寒风中,廊檐下的菊花已经开败,如同这时局,飞流直下,已经不可挽回。
书桌上,那一对儿龙凤呈祥的怀表,嘀嗒嘀嗒的走动,每一声都像是敲在心上。
房门被推开,八岁的暖暖,蹑手蹑脚的走进来。
书桌上除了一对怀表,还放着一个特别洋气的铁皮盒子,很像是爸爸从国外给妈妈买来的高级饼干。
她忍不住问:“妈妈,这里面是什么好吃的?”
陆灵犀忍不住笑:“小馋猫,这里面是一封信,写给我最好的朋友。”
“好朋友?我从来没见过你有好朋友啊?”
陆灵犀叹:“她离我们很远。”
“那她怎么能收到这封信呢?”
陆灵犀把女儿抱到膝盖上,“她丈夫的外公,有个钟表博物馆。爸爸送我的这对龙凤怀表,最后也被他收了去。我那位朋友,找不到我,一定会看那块怀表,这样就能发现我给她留了信。”
暖暖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暖暖,你以后要听哥哥的话,听姑姑的话,知道吗?”
“知道。”
刘妈在房门外叫她:“夫人,车子来了。”
十三年的时间,她从“陆小姐”变成了“夫人”。
陆灵犀站起身,牵着暖暖的手下了楼,儿子承基已经带着行李上了车,十二岁的少年,个子已经超过了她,看上去像是个大人。
车子开到火车站,陆灵犀带着承基和暖暖上了车,隔壁包厢里是霍德容一家。
见到陆灵犀,霍德容眼圈一红,苦笑道:“这次出国怎么有种逃难的感觉。”
陆灵犀握着她的手,沉声道:“三姐,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以后就是我们两家人相依为命,还说什么拜托的话。”
“我把承基和暖暖拜托给你,我要回去找剑耘。”
暖暖一听便抱住了陆灵犀的胳膊,“不,我要跟妈一起。”
陆灵犀柔肠百转的看着两个孩子,“好孩子听话。等打完仗,爸妈一起去找你和哥哥。承基,你照顾好妹妹,以后要听姑姑的话。妈妈要回去一趟,有些话,还没对你爹说。”
霍德容来不及阻拦,陆灵犀便下了车。
火车发出一声悠长的笛声,袅袅的白烟升起来。
似曾相识的场景,十三年前,她同样也是坐在这一趟开往上海的火车上,他将她拦下来,强迫她成了亲。
时间过得可真快。
黄昏时刻,霍剑耘结束和幕僚的会议,乘车回到督理府。
天空零零星星飘起小雪,远处偶尔传来枪声,一切都有了入冬的迹象,寒风刺骨。
车子刚停下,侍从官便迎了出来,小声说:“督理,夫人回来了。”
霍剑耘猛然一震,疾步走进客厅。
陆灵犀从炉火旁站起来。
一晃十三年,她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来岁月的痕迹,和初见时一样明艳照人,叫他一见倾心。
他也依旧英俊,身板挺直,只是鬓角已有了几缕轻霜。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从天而降,不由分说闯入她的生命,让她不情不愿的留在了这个乱世。
他让她倒了这辈子都没倒过的大霉,也让她享了这辈子都没享过的幸福。
遇见他,到底是劫还是缘,她此刻已经不想去分辨。
只知道,这十三年的时光,他已经和她融为一体,想到分离,有撕心裂肺之痛,想到这一走或许是永别,更觉得生不如死。
“你怎么回来了?承基和暖暖呢?”
“我让他们跟三姐走了。”
“你为什么不走?”
“我陪着你。”
“老子不用你陪。”霍剑耘蓦然转过身去,喊了声李副官,“立刻派人送太太走。”
陆灵犀道:“我不走。”
霍剑耘扭脸瞪着她。
陆灵犀道:“我原本怕死,如今已经不怕了。不信我明天杀个人给你看看。”
她走到他跟前,握住了他的手:“我年少时曾看过一个。那里的女主角娇美聪慧天下无双,可是却嫁了个忠憨耿直的丈夫,还和丈夫一起,死守襄阳,殉国而死。我那时不懂,如今我懂了。”
霍剑耘鼻子发酸,“说的什么屁话,老子听不懂。”
陆灵犀看着他:“我说,我和你同生共死,你要不要?”
“老子不要。”
陆灵犀笑了:“那也由不得你。”
后记
铁皮盒子里,用油纸密密的封着一份时代久远的信,还有一张照片。
“扶晓,我是灵犀。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那你应该也见到了那张照片。那照片中的男人就是我嫁的丈夫,是不是很帅?
巧的是,你嫁的男人名字中有个yun,他名字最后一个字也叫yun,我们真不愧是最好的朋友。
曾经以为,我们这一辈子都不会分开,怎么都没想到,时钟毁坏,我被留在这里。或许是上天对我的考验,看我胆小懦弱,故意让我在这乱世中锤炼心志。
我原本想着,要争取活得久一点,这样还能再见你一面,即便那时我垂垂已老,你尚青春年少。
可就在昨天,我改了主意。国难当头,覆巢之下无完卵,我既然已经不能回去,那就索性做些事,若能改变一段历史,若能救下一些人,也不枉我来此一遭。
不过,至此之后,我们便不在一个时空。不能亲口和你说再见,不能再见你一面,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和你道别,我心里真是难过。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还记得我们当初说过,老了要住在一起,四个人一起搓麻将。
可惜我要食言了。
晓晓,我们来世再见吧。
来世,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下次我一定不会再食言。
灵犀。”
照片上的陆灵犀身着戎装,明眸皓齿,英姿飒爽,那照片下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
“你一直说我是个软包子,这次,我也做一回英雄,你高不高兴。”
扶晓抱着那满是泥土的铁皮盒子,坐在落满银杏叶的地上,放声痛哭。
她此生最好的朋友,她此生永不能再见的朋友。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可是灵犀去了青鸟都到不了的地方。
扶晓将那张照片紧紧的贴在心口,肝肠寸断,哭到不能自己。
深秋的天空,飞过南行的雀鸟,沧桑百年的银杏树,落叶如金,纷飞在一场泪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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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这个番外是我初次写民国,手生卡文,更新较慢,谢谢大家的包容。
希望我们在下个文里相逢,再续今日之缘。
祝大家安好康健,万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