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官差
腊月初三,恰逢良辰吉日。一阵鞭炮声过后,在孩子们的欢呼声里,一顶大红花轿从周家小楼里抬了出来。花轿并没有出坊门,只在坊街上游了一圈,便又在孩子们的欢呼笑闹声里,被迎进了坊前街上那新挂起“季宅”字样的一座宅院里。
从此以后,周家小楼里的莫娘子便成了这季宅的女主人。官称,“季莫氏”——头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作为“嫁妆”之一的阿愁险些被自己的脚给绊个跟斗。
这最后一步的结亲礼,却到底没能如阿季和阿莫所计划的那样低调行事。因他俩都是坊间的老住户,且也颇得街坊们的敬重,便是他二人不打算兴师动众,街坊邻居们仍是热心帮忙。于是,这场婚礼虽算不得隆重,却依旧办得热热闹闹。
其实,自莫娘子定亲后,阿愁就一直在担忧着莫家人会来闹事。却是老天保佑,直到花轿平安进了坊前街,都不曾见着莫家那边有什么动静。
柳娘子和金兰娘子都觉得,十有八-九是上次闹事后,莫家人以为莫娘子的名声已经被他们弄臭了,觉得他们在她身上再无利可图,这是彻底不打算过问莫娘子的死活了。
那阿愁原有心想要亲手替她师傅上个新人妆的,可她到底是小辈,莫娘子又是极内敛之人,哪好意思叫自己的养女替自己开脸,于是这差事便叫来观礼的余娘子不客气地给抢了去。
而,看到余娘子所做的妆容后,阿愁才于忽然间发现,一向讲究个“祖宗传承”的余娘子,那妆容的手法竟似乎也受了她的一些影响的,首先那胭脂就再不是没个层次的两团,而也学着阿愁所创的手法,如从肌肤里自然透出来的红晕一般。
跟着来观礼的余小仙不由就冲着阿愁动了动眉梢。显然,行里连败了四年的事实,叫那顽固不化的余娘子也不得不改变了观念。至少,自她们一行人从京城回来后,阿愁就再没听余娘子教训她“不务正业”了。
婚礼过后,阿愁便跟着她师傅搬进了坊前街上的季宅。之前胖丫曾嚷嚷说,要搬来跟阿愁同住的,可一来她还没有满师,二来她还在别院里当着差。便是她要搬出别院,也只能住进隔壁朱大厨的家里,所以如今阿愁那小木楼里暂时只住了她一人。
不过,她倒也不寂寞,因为,她那小院很快就成了她们那没有名字的“联盟”的总部。
这所谓的“联盟”,其实一开始连阿愁都没当真,大家都当这不过是个定期的聚会罢了。这般聚过两回后,各人便都体会到这种定期交流带来的好处。只是,这些小梳头娘子们都是今年才刚执业的,收入原就有限,若总在外头聚会,一来不方便,二来花费也吃不消,于是乎,自阿愁搬进她那宽敞且无人打扰的小楼后,那里便成了她们聚会的“总部”。
腊月中旬时,梁冰冰也满师了。她的母亲梁娘子原是有意跟岳娘子和林娘子一样,借着她原有的客人给女儿带去生意的,可梁冰冰却不乐意跟着她阿娘一同出工,反而更宁愿跟着阿愁——以梁冰冰的话来说,她要跟着阿愁学点实用的本事。
阿愁倒不像岳菱儿那样心里有小盘算,梁冰冰愿意学,她就愿意教。之前甜姐儿愿意学时,她就没有藏过私。不过,比起甜姐儿来,阿愁发现,梁冰冰的悟性竟是更高一些。只是,梁冰冰那人一向随心所欲惯了,她做出来的妆容,也明显带着她个人的风格,显得很是张扬。这样的妆容,于市井间有些过于出挑了,可却极受教坊里女-优伶们的喜爱,以至于后来梁冰冰便专做起教坊里优伶们的生意来(当然,这又是后话了)。
那梁娘子原是不同意梁冰冰的“胡闹”的,可一来梁冰冰是个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的性情,二来,梁娘子看到甜姐儿自学了阿愁的一些独有手法后,生意一日竟好似一日,她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那甜姐儿一开始时的生意不好,却不是她的技术不如人。几人里头,她是头一个愿意跟阿愁学那些新技术新工具的。可因为她的主顾都是她阿娘给她找来的,偏她阿娘很看不上阿愁的“花里胡哨”,不许她用阿愁教的那些东西,所以才叫客人觉得有她没她没什么两样。直到后来阿愁果然如她所说的那样,把她推荐给几位阿愁一时没时间应付的客人,才叫甜姐儿终于可以尽情施展自己对妆容的理解。
田娘子原还认为是阿愁带坏了她的女儿,直到看到那几家客人竟出乎她意料之外地都成了甜姐儿的回头客,田娘子才闷不开口了。
如今她们这些小梳头娘子中,余小仙依旧是技艺最为全面的一人;岳菱儿最擅长眉妆;林巧儿最擅长唇妆;梁冰冰的妆容最为跳脱;甜姐儿走的是甜美风情;至于阿愁,她最擅长的依旧是被大唐人所忽视的眼妆,除此之外,她还比别人更注意一个整体的搭配效果……
最初结盟的这十来个小姑娘,谁都没有发现,自己正在以她们都没有意识到的速度在进步着。
她们这玩笑似的结盟,一开始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直到广陵府衙下派新年祭典时的官差时,竟接连挑中了她们当中的好几个人,才引得梳头行会里的老梳头娘子们一阵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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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每年正月初一头一天,不仅远在京城的皇帝要祭祀天地祖宗,作为一城之主的广陵王,也是要祭祀广陵郡这一方的天地诸神。
既然有祭祀,自然要有祭祀用的舞乐——这,就是教坊司优伶们的职责了。而动用到教坊司的优伶们,自然就得有人给他们收拾妆容——这,便是梳头行会需要承接的官差了。
这样的官差,能得多少赏钱都在其次,难得的是这份体面。因此,每年逢着这样的时节,不管是教坊司还是梳头行会里,往往都会经历一番没有硝烟的战火。
许是府衙也知道这背后的争斗,为了避免激化矛盾,影响了新年的祥和气氛,每年府衙下派这样的官差时,都是直接由府衙派发差条的,除了那领到官差之人,其他人并不知道谁会中选。
便是这样,行会里的人们依旧会十八般武艺全开,各人都寻着各种渠道想要入选。
阿愁她们都听说了,每年的这时候,就连给龙套们梳妆的差事,都同时有好几个位列百名榜的梳头娘子们在竞争着,所以,小伙伴们于年前的最后一次聚会时,众人都一致认为,这里面应该没她们什么事。因为直至年底,她们这些执业都还未满一年的小梳头娘们,包括那踌躇满志的岳菱儿,还没一个人能有幸登上那百名榜。
然而,在腊月二十五,府衙封府前一天,阿愁却接到了府衙派来的差条,要她于大年初一卯初之前,去大东门外承应官差……
那差条,立时就让已经歇业的莫娘子一阵扬眉吐气,对阿愁道:“如今你执业连半年都还没到,竟就能被官府挑中,这是再难得不过的事了。”又难掩欣慰地道了句颇有些护短的话:“只怕在你们这一辈中,你是独一份了。”
阿愁听了不禁也是一阵暗暗得意。她有心想要问一问余小仙她们有没有人也领到这官差,可转念一想,又怕万一她们没拿到,这般去问,倒叫人觉得她是在炫耀了。于是她只悄悄收了差条,却是谁都没告诉。
到了大年初一,一大早,那寺庙里的晨钟才刚敲过寅正,便有一辆骡车从仁丰里坊前街上的季宅里驶了出来。
这家的女主人穿着一身喜庆的大红衣裳,站在门口一串喜庆的大红灯笼下,对着车内之人殷殷嘱咐道:“忙完了正事早点回来。”又嘱咐那赶车之人,“今儿去大东门外观礼的人一定不会少,你驾车小心些。”
驭坐上的人一一应着,又扭头看着灯下之人柔声笑道:“你且放心,我一定把他们妥妥地送过去,再妥妥地接回来。”
隔壁门廊下,不知什么人“哈哈”笑了一声,却是笑得那门廊下的妇人和驭坐上的男子同时都红了脸。
不过,很快这笑声就仿佛被突然拧了一把一般,嘎然而止。随即,从隔壁的门廊下出来一个胖胖的妇人,对车厢里挤着的几颗小脑袋道:“一个个都不许淘气,要听你们阿季叔的话,不然再可没下次了。”
却原来,因阿愁要去大东门外承应官差,季大匠不放心,便打算亲自赶着家里新添置的骡车送阿愁过去。冬哥听说了,便和隔壁朱大厨家的两个小子一个闺女一阵密谋,死缠烂打地也想去城外看那新年的祭祀大典。季大匠觉得反正是顺路,也就笑眯眯地答应了。
这会儿车厢里正挤着五六个年纪从四五岁到十四五岁不等的男孩女孩们。胖丫挑着车帘探出头来,对站在车下的朱大嫂笑道:“师娘放心,我会看好师弟师妹的。”又对廊下灯影里站着的莫娘子弯眼一笑,道了句:“干娘也放心,我也会看好干爹和冬哥儿的。”
这话立时惹得她师娘拿手在她额上一戳,喝道:“你自个儿不领头淘气就是好的了。”又交待着负责赶车的阿季:“回头别叫他们下车,就在车上瞧瞧热闹也就罢了,省得挤丢了。”
阿愁也把脑袋从胖丫的肩膀上探出去,对依旧站在廊下的莫娘子道:“师傅真不去?大不了您在车上不下来便是。”
广陵城里的风俗,新娘子没满月前,是不许出门见外客的。莫娘子便在一串灯笼的阴影里看着阿愁一阵摇头。
朱大娘子回头看看莫娘子,对阿愁笑道:“你且放心,你师傅有我们照应着呢。倒是你自个儿,还要做活计,可别冻着了。”
那朱大厨也从门廊上下来,对朱大娘子笑道:“行了,别婆婆妈妈的,叫他们赶紧早去早回吧。”又对车上众人道,“我那里正熬着红豆呢,等你们回来差不多也好了。你们准备怎么吃?”
于是,车上一帮吃货们纷纷叫嚷着,这个说要吃红豆年糕,那个说要吃红豆元宵,还有说最好熬成红豆沙,包成豆沙包子的……一时间,平常颇为清静的坊前街上响起一片难得的欢腾之声。
广陵城里过年的风俗,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是不关大门的。这会儿不仅朱家和季家的大门大敞着,连隔壁小郎的别院里,那大门也是大敞着的。别院的外院总管李先生和内院总管赵大娘,还有府里几个有头有脸却没能回家过年的管事们,这会儿也都聚在门前的大红灯笼底下笑嘻嘻地看着这边的热闹。
那季大匠听着车上孩子们的议论,又抬眼看看灯笼下的莫娘子,只觉得心头一阵止不住的柔情蜜意,便隔着朱大厨,跟莫娘子一阵腻腻歪歪地嘱咐个没完。直到朱大厨忍不住再次哈哈笑出声儿来,直笑得脸皮儿薄的阿莫挂不住地嗔了季大匠一句“还不快走”,阿季这才甩着鞭子赶着骡车出了巷口。
等一行人来到大东门外时,只见城门外新筑起的祭坛边早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了。
亏得阿愁领的是官差,凭着那官府的差条,倒是叫胖丫等人借着阿愁的势,直接挤到了人群的前方。
最前方,那祭坛下,远远地拦着一队兵丁。验过差条后,阿愁便被放了过去,季大匠等人则被拦在了一条麻绳之外。
阿愁冲胖丫等人挥了挥手,一回头,就看到梁冰冰和余小仙还有余娘子正在前头。
三人一见面,顿时都是一怔,然后就都笑开了。
那余娘子是城里公认手艺最好的梳头娘子,年年都少不得会被派上官差的,这会儿看到她们三人笑得都有些得意,便皱着眉头告诫三人道:“祭祀不比平常,妆容都是固定的,半点儿也错不得。今儿你们都得把你们的那一套收起来,都给我照着规矩来,不然若有个万一,办坏了差事其次,得罪天地诸神可就是大罪过了!”
阿愁等人听了,忙敛了笑,向着余娘子恭恭敬敬应了声“是”。
正应着,身后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叫声。几人回头一看,顿时又惊了。后面追上来的,竟是甜姐儿。
甜姐儿也是一脸的诧异。收到差条时,她们几个竟都是一样的想法,只当接到这官差的只自己一个。而等她们跟随余娘子进到祭坛下特意用一块帷幕围起的空地边上,阿愁才发现,那接到官差,且满师不足一年的梳头娘子,除了她们四人外,还有个岳菱儿。
五根嫩葱儿一般的小梳头娘子,挤在一群成名已久的大梳头娘子当中,不得不说,忒是打眼了。不仅行会里的前辈们都拿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阿愁等人,连周围围观的群众都忍不住盯着这五个小姑娘一阵瞅。
因着岳行首的关系,岳菱儿向来消息灵通,便凑过去把她们之所以会中选的缘由给众人说了一遍。
于是,阿愁这才知道,她之所以会中选,竟是因为思齐。
每年的祭祀典礼上用的舞乐都是大事,都需得刺史大人亲自过目。而自刺史大人看过思齐的军仗舞后,就记住了思齐此人,今年便指名点了思齐上场。
这是思齐头一次参加这种大型祭祀活动,照着老规矩,一旦他对自己信心不足时,便总会找阿愁来给他增加信心。而这种官差,却不是他平常的演出,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他不可以指定用什么人,却也从来没有人特意指定要用谁的。于是他期期艾艾地向那刺史大人求恩典。
思齐不擅言词,叶大家怕他因这请求成了出头鸟,忙站出来向刺史大人说了思齐“观妆悟舞”之事。
刺史大人听了,顿觉思齐此人甚是风雅,只说敬天地是大事,便顺势准了教坊诸人任意挑选自己合用之人。于是才有了阿愁等人的中选。
阿愁是应的思齐之约,甜姐儿则是应的叶大家之约——之前阿愁一时忙不过来时,曾把她介绍给叶大家做过几回妆容。叶大家很喜欢甜姐儿的恬静风格,加之她爱才心切,生怕思齐因指定阿愁的事叫人侧目,她便也站出来挑了甜姐儿。
同样的,梁冰冰也是因为曾替阿愁给那有着一半异族血统的碧珠儿做过妆容,叫碧珠儿很是欣赏她那夸张大胆的风格。虽然今儿祭祀的妆容其实不一定非要指定什么人,为了不落人后,碧珠儿仍是特特指了梁冰冰。
那岳菱儿和余小仙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直到这时,梳头行会里的老人儿们才发现,这些从来没被她们这些“前浪”看进眼里的“后浪”们,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没声儿地跟她们并肩而立了……
和梳头娘子们是各自过来的不同,教坊司的诸人则都是统一坐着教坊司的车马过来的。众优伶们一下车,阿愁立时就在人群里发现了那还没满师的果儿。倒是瘦猴师徒两人,因他们那一行当不是祭祀能用得着的技艺而不在其列。不过,那二人也没闲着,这会儿正各处应着局票忙挣钱呢。
不知为什么,果儿的师傅柳原柳大家对果儿的要求竟是比对别的徒弟都要更为严苛,如今跟她同期入门的师兄弟姐妹们都已经各有机会登台了,偏柳大家就是卡着不肯放果儿登台。今儿她之所以能有机会出来,还是因为她的一个师姐在临登车时不小心踩到积雪滑了一跤,扭伤了脚,为了救场,他师傅才不情不愿地将她放了出来。
果儿跟阿愁才略说了几句话,那边岳娘子就招呼着各人赶紧开工了,于是二人只好各自分开忙碌了起来。
就如余娘子所说,这祭祀的妆容比喜妆还讲究个一成不变,所以这点妆容于阿愁等人来说,一点难度都没有。
做完了妆容,又看着教坊诸人都换好了衣裳,阿愁见这会儿离吉时还有些时间,便打算去找果儿聊会儿天,却不想忽然就听到帷幕边上有人叫着她的名字。
却原来,是刺史大人要召见她和思齐两个。
阿愁和思齐不由一阵面面相觑。叶大家见了,便过来悄声安慰着二人道:“大概是因为悟舞之事。”
思齐看看比自己矮了一头有余的阿愁,也安慰着她道:“别紧张,你只要跟着我就好。”
阿愁跟在思齐身后走出帷幕,就只见帷幕边上等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
那管事显然是认得思齐的,见他出来,便笑眯眯地道:“我们郎君跟郭长史说起你悟舞的事,诸位郎君都很好奇,便差遣在下来请你和那替你做妆容的梳头娘……”说到这里,他才刚看到被思齐遮了个严实的小阿愁,却是顿时就吃惊地张大了嘴。
“这,”他指向阿愁,“这不是个孩子吗?!”
阿愁低头看看自己,然后抬起头,一脸无辜地望向那管事。虽说她已经是“娉娉袅袅十三余”了,可显然离那“豆蔻梢头二月初”还有不少的距离,如今依旧怎么看怎么还是一根豆芽菜……
不仅这位管事吃惊,等阿愁跟着那位管事来到城墙下搭起的一个大帐内,刺史大人和府衙的一众官员们看清阿愁的模样,也全都是一阵惊讶。刺史大人更是探头往思齐脸上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一个名堂来,正待要问他二人话,忽然就听得外头有人来报,说是广陵王的仪仗已经到城门口了。
刺史大人听了,立时先罢了话题,引着众人都迎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又卡了,5555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