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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妩与季兰绮去了马厩。
两名婆子将关锦城昨日送来的两匹小马驹牵出来。
钟离妩一见就笑起来,“很漂亮,看起来也很温顺。”
季兰绮颔首,“的确是。而且,在岛上几乎找不到性子烈的马。”这是地域的局限所致,野马太少,适合它们张扬性情的地带更少。
“我喜欢它。”钟离妩走到小黑马跟前,温柔地抚着它的鬃毛。
“是真的吗?”季兰绮道,“我瞧着白色的更好看。”
“那正好啊,白色的归你。”钟离妩笑道,“我出门乱转的时候多,它看起来也不娇气。你出门的时候少,赶路的时候更少,小白马归你正好。”
“好吧,那就听你的。”季兰绮知道,钟离妩对这些是真的不大在意,习惯了把好看的给她,她亦是从来拗不过她的。
“抽空给它们取个好听的名字。”钟离妩吩咐婆子好生照料两匹小马,转身携了季兰绮的手,回房的路上,把邢老太爷的事情说了。
“我还没听到消息。”季兰绮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惊喜,“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就下手。”这意味的,是仇家又少了一个,只剩下了一个柯明成。这些事情,是钟离妩的责任,亦是她心上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也是没法子。”钟离妩无奈地笑了笑,把简让知道自己底细和昨夜动手的原由告诉了兰绮,“昨日布迷阵多亏了他的人,水竹和麒麟只是去凑凑热闹。”
“这是多好的事啊。”季兰绮由衷地为钟离妩高兴,因为瞧着她有些别扭,婉言道,“夫妻一体,真正能做到的并不多。话说回来,你即便是哪一桩事都亲力亲为,但会不可避免地影响到姐夫。你想撇开他,不可能。”
钟离妩颔首一笑,“是这个道理,只是还不大习惯。”因为没有亲自到场,她会担心简让的手下留下蛛丝马迹,日后因为她的事情受到牵连。要是那样的话,比她自己遇到危险还不好过。
季兰绮何尝不晓得这个姐姐的性情,开解道:“你也不想想,姐夫是什么人啊,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并不难办。你得相信他。”
钟离妩挠了挠眉毛,有些沮丧,“我是挺相信他的。只是……稀里糊涂地就让他掺和进来了。”真就是稀里糊涂地就到了现在这情形。那厮始终是这样,让她不知不觉得地就被他牵着鼻子走,走出去好长一段才能意识到。
季兰绮笑出声来,“换个人,高兴还来不及。你少拧巴。我和麒麟水苏他们一样,最终盼着的,是你安安稳稳的。”
钟离妩想了想,释然一笑,岔开话题:“关公子送了这样一份大礼,你该回礼才是。或者,我替你回一份礼?”说到这儿,眨了眨眼,“不妥吧?”
“嗯……”季兰绮道,“我想想。真不知道送什么合适。”
“不急。”
这一天,余老板出殡,邢家则将岛上所有行医之人请到家里,为邢老太爷诊脉。
柯明成带上十二名随从,快马加鞭,赶去探望邢老太爷。
他的随从之中,有两个人精通制毒、下毒。
没错,他怀疑邢老太爷是中毒导致神智紊乱、陷入癫狂。
进到邢家,柯明成先去看望邢老太爷。
邢家的人都是满脸茫然,还没从这件突发的事情中回过神来。
邢老太爷眼神涣散,有时会笑,笑容或是兴奋或是恍惚;有时则会陷入恐惧,恐惧让他周身发抖,面色发青,如小动物一般蜷缩起身形、躲到角落。他时时如梦呓一般低语,言辞不连贯,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与何人有关。
柯明成见这情形,心头一块大石头落地了。如果邢老太爷把以前做过的亏心事都抖落出来,并且将他的诸多行径也说出来,那么别人可不管他是疯了还是清醒,都会对他平添几分忌惮、蔑视。他会被慢慢孤立。
柯明成唤随从给邢老太爷诊脉,很是费了些功夫。
邢老太爷抵触、惧怕任何人的接近。
两名随从诊脉之后,俱是无奈地摇头,私底下低声道:“或许是老太爷真的被吓疯了,或许,是有制毒高手为他专门配置了这种药物,但并不是罂|粟、野山杏的杏仁这一类常见的毒物。这种人是真正的高手,人服下药物之后,从脉象上看不出端倪。这样一来,就让人无从医治,只能按照常理开些安神的做样子的方子。”
柯明成按了按眉心,随后,询问昨日事情的始末。
邢老太爷的随从战战兢兢地说,昨夜他们遇见了鬼。先是遇到了鬼打墙,之后,邢老太爷和几个人看到了余老板。因为过度的惊讶、惧怕,他们晕了过去。
一班随从醒来之后,邢老太爷已陷入癫狂的状态。
柯明成面上现出同情之色,心里却是嗤之以鼻:看到了余老板?这些人可真是吓傻吓疯了。别说余老板一定遭了钟离妩的毒手,尸骨无存,就算活着,也没本事把这么多人吓晕过去。
末了,他询问了事发的地方,道辞回到揽月坊,唤来方鑫。
方鑫是十二个楼主之一,亦是将大周疆域图送给柯明成的人。
方鑫是大周帝后要清除的罪臣余孽之一,简让在职期间,一直未能将之抓获,原因自然是因为他已离开大周,逃到了这里。
而方鑫成为罪臣余孽之前,有长达几年随军征战。家族倒台之后,他最擅长的是追踪、暗杀,目标皆为帝后的亲朋、器重的朝臣。
导致他亡命天涯的人,是萧错——大周皇帝登基前后的一段岁月,他驻足之处是南疆,萧错奉命到南疆办差,顺道铲除了他全部爪牙,让他身负重伤,再不能成为帝后、权臣有力的威胁。
随后的岁月里,他一直隐姓埋名,伺机而动。但是,京城在暗卫、锦衣卫、京卫指挥使司、禁军协力之下,筑起了无形的铜墙铁壁。
他不能给予帝后、萧错等人哪怕分毫打击。
最终,他万念俱灰,选择了铤而走险,结果只有两个:要么死,要么盗走疆域图。
呕心沥血绘制成疆域图的人,是皇后的大伯父,亦是大周首辅江阁老。
事实证明,他成功了。江阁老满腹文韬武略,能够辅佐皇帝开创盛世,却不能让府邸坚不可摧。
就这样,他盗取了价值连城的宝物,来到无人岛。因为没有足够的钱财供他安身立命,归云客栈与揽月坊就成了他要投靠的地方。
归云客栈自然是不能选的,没有任何人能够接受他这样的行径。虽然景林离开大周已久,但不意味着始终不会知晓他的行径。
揽月坊便成了唯一的且是最好的选择。
柯明成来路不明,但一定不是大周人士,这是最重要的。
此刻,柯明成找方鑫,目的只有一个:“你去邢老太爷出事的地方看看。”这次的事情,勉强也能算是暗杀,只是比暗杀还歹毒——让一个人疯了,还不如当场毙命来得痛快。而方鑫曾有过征战、暗杀的经历,或许能够看出点儿端倪。
方鑫称是而去,下午来回话,眼神、语气里有难掩的恐惧:“那个地方,适合布迷阵,让人在夜间生出遭遇鬼打墙的错觉。而最可怕之处在于,就算是白天,如果布阵的人无意放过,人也会被活活困死在那里。”
柯明成探究着他的神色,“你找到了凶手留下的痕迹?”
方鑫摇头,“没有。找不到蛛丝马迹。但是我知道谁最擅长此道。”
“谁?”
“萧错。”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方鑫神色复杂,眼神里的恐惧更浓,且平添了几分怨毒。
“你是说——”柯明成闻言心下一惊,随即失笑,“大周那位萧侯爷怎么可能会来这里,朝堂不能没有他,他也不是无牵无挂之人。”
“他当然不会来。”方鑫低声道,“他的好友来了——先前我只是雾里看花,不大确定他与简让是至交的传言,毕竟,朝臣之间的交情,外人看不分明,而现在,我不得不相信——简让身边一定有萧错的亲信,最起码,萧错曾经亲自点拨过简让的人。”
“一个小小的迷阵而已,却被你说的玄乎其玄。”柯明成很是不以为然。
“不论是行军、杀人、布阵,每个人的手法不一样,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方鑫深深吸进一口气,恢复了平时镇定的神色,“您要是不相信,可以亲自去看看,细细体会一番。阵法能将人活活逼死或是逼疯,而布阵的人若是煞气、杀气太重,阵法会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
柯明成知道,方鑫从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做派,正色道:“迷阵已经不在,还能那么吓人?”
方鑫缓声道:“有些河流,投河的人多了,就会有阴沉沉的感觉。有些人的阵法,即便阵型已不在,可煞气还在。”
柯明成隐约明白了,“如果昨晚那个地方,是在荒郊野外、人迹罕至之处——”
“邢老太爷会不会疯我不知道,但一定会和随从一起活活饿死。即便有人发现,也不能在他身死之前救他出来。”方鑫的眼中又有了恐惧,“越是看似简单的阵型,经由萧错之手,往往越最难破解。”
“……”柯明成不由蹙眉。如果萧错是那样可怕的一个人,那么,简让作为他的至交,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钟离妩的夫君有多棘手,可想而知。暗卫统领不一定擅长布阵,但心里怕是起码存着几百种杀人、折磨人的法子。
这种人,是无法避开的——到了此刻,他自心底承认了这一点。
不能避开,那就只能来往,且要常来常往。相信简让不会不赴揽月坊的邀请,因为他是钟离妩的仇家。
再看一眼方鑫,柯明成不由道:“你惧怕的到底是萧错,还是简让?”
“……”方鑫不认为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你是担心,揽月坊保不了你?”
方鑫默认,不认为抬举揽月坊就能保住自己的安稳。
柯明成沉吟道:“秋季之前,没有船只能来岛上,你我便是想离开此地,也走投无路。况且,我也不可能离开这里。为今之计,只能与简让、钟离妩拼出个高下。”
方鑫这才听明白话中深意,“您是说,这两个人也是您的死对头?”
柯明成苦笑,“不管是因为你们这些投靠到我身边的人,还是因为前尘旧事,我与那夫妻二人只能敌对。”再多的,他不能说,不能自己揭自己的老底,“放心就是,只要我在,就能保你性命。”他指一指近前的座椅,“坐下来,与我好生从长计议。”
方鑫神色一缓。他自然想得到,柯明成对自己有所保留,以前定是做过至为歹毒的事情,且与钟离妩有关。眼下钟离妩嫁给了简让,简让又有可能是来杀他的,更乐得帮妻子除掉柯明成。
所以,柯明成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与他想尽法子保全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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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余老板下葬之后,傅先生听说了邢老太爷的事情,见邢家并没派人来找自己,暗暗松了一口气。私心里,他忍不住怀疑:是不是余老板的鬼魂把邢老太爷缠住了?
他对神佛鬼怪之类,不会深信,但也从不怀疑这些的存在。尘世间本就有太多无从解释的怪事,只是大多数人幸运,不曾遇见而已——他一直是这个态度,所以每每遇见十分蹊跷的事情,总会往这方面联想。
这么一想,便开始好奇:余老板和邢老太爷到底是做过怎样的亏心事,才会落得这种下场?
若真是大奸大恶之人,若是这种奸佞之辈还很多的话……他们若何时忽然本性毕露,在岛上为非作歹的话……
他蹙了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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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双福和四喜玩儿得不亦乐乎。
两个小家伙先是争夺一个水苏缝制的布偶,之后就在几个房间里相互追逐嬉戏。
它们太高兴的时候,通常意味着有物件儿要遭殃。
连续两声碎响,惊动了在寝室看书的钟离妩。
她走到东次间,看到两个玻璃花瓶碎在了地上,不由扶额。
这两个花瓶都是她的心爱之物,万里迢迢带了过来,今日却碎在了双福和四喜的爪子下。
以前双福淘气归淘气,并没这毛病,怎么跟乖顺的、憨憨的四喜交好之后,倒开始败家了?
双福坐在茶几上,神色无辜地望着她,随后意态闲闲地洗脸。
四喜则是喜滋滋地坐在太师椅上,略带懵懂地仰头望着她。
它们并没意识到闯了祸这一事实。
钟离妩瞧着双福那个不关它事的德行,很想教训它一通。但是,祸是一起闯的,要是只罚它,不跟四喜计较,它一定会很委屈,闹不好就好几天不搭理她。
唉——
她在心里叹息一声,吩咐水苏、水竹:“收拾了吧。往后这类易碎的物件儿,都只摆放在岛上买到的,库房里的东西尽量别拿出来。”
两个丫头忍不住笑起来,齐声称是。
钟离妩走过去,拍了拍双福的头,“更淘气了。”
双福闭了闭眼,随后喵呜喵呜地叫起来。
四喜则颠儿颠儿地跑到自己的饭碗前,开始哼哼唧唧。
它们饿了。
做小败家子也是很费力气的事情。
正收拾玻璃碎片的水苏、水竹大乐。
钟离妩用指尖刮了刮双福的小鼻子,“不知道欠了你们多少。”随后亲自给双福取来虾饼,给四喜取来肉干,让它们大快朵颐。
她看天色已经不早了,简让却还没回房,便步出正房,寻到外院去。
简让在外院的书房院。
书房院里只有两名小厮服侍,一名在院门口,一名在廊下,见到她,俱是笑着让她直接进屋去。
钟离妩进门的时候,简让意态懒散地坐在太师椅上,敛目看着手里的纸张,面前十分宽大的桌案上,放着一叠牛皮信封。
“忙什么呢?”钟离妩走到他身后,亲昵地搂住他。
简让一手向后扬,抚了抚她的脸颊,“揽月坊里十二个楼主的相关消息。”
钟离妩有些意外,“十二个楼主,你的人都查过了?”
“嗯。你也看看,日后用得到。”
“好。”钟离妩转到桌案前,坐在座椅扶手上。
简让把手里的纸张递给她,“这些是方鑫相关的一切,是查得最清楚的。”
钟离妩凝神看完,因此知晓了方鑫做过怎样让人鄙弃的事情,更知晓了他的生平,看完之后,她看向简让,“你来这里的目的之一,是不是要除掉他?”
“嗯。”简让颔首,“他若是在岛上成了气候,来日兴许会回到大周,为非作歹。以前,他下黑手的人,都与帝后相关,而近几年,必定加上了一个萧错。以往无机可寻,可日后会如何,谁也不敢断言。这种货色,绝不能留。”
“那么,景先生知道这件事么?”
“不知道。”简让一笑,“他如今的日子很好,没必要让他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钟离妩又问:“柯明成对方鑫,算是很器重吧?”
“对。”
钟离妩侧头对他一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们日后更要同心协力。”
“对。”简让搂过她,将她安置在怀里,“你要除掉的是揽月坊,我要除掉的是揽月坊里一个楼主。余下的十一个楼主,大多数也不是好东西。”
“若是可以——”
“一锅端。”
钟离妩展颜一笑,“好。”停了停,她转头凝视着他,“这样的话,你说要在岛上定居,是真的么?”
“自然。”简让微微扬眉,“你呢?”
“我当然是想在这里度过余生,往后的年年岁岁,就像景先生那样逍遥自在地度日。”
“跟我想的一样。”简让这才问道,“方才你好像是怀疑我无意久留?”
“嗯。”钟离妩如实道,“你们男人之间的交情,比一母同胞的手足情分还要深。我刚才是想,你决意除掉方鑫,为的是给萧侯爷除掉隐患——为了挚友做到这一步,可见他也曾为你拼命流血——到了这地步的情分,你们真的愿意相隔万里么?”
“正是因为情分到了这地步,才要一个身在朝堂,一个袖手天涯。”简让环住她身形,将她的手纳入掌中,“他或我单独留在朝堂,便是坚不可摧;若是同在朝堂,便是彼此的软肋。”
钟离妩垂眸略一思忖,“你以前那地位太危险,萧侯爷也是一样。你掌管暗卫,手里握着的是皇室太多秘辛;他手握兵权,迟早有一日,要掌控天下军政。如果有人觊觎你们的地位,寻机挑拨你或他与皇帝的关系……大周皇帝知人善任,重情义,无人不知,他可以做到一世相信你们,但是,他的子孙呢?”
“说的没错。”简让颔首一笑,“两个这样的人同在朝堂的话,一旦让哪一位帝王疑心我们会联手,那么,便要生出万般祸端。而只有一个人在朝堂的话,便完全可以安排好身后几十年的事。我本就不是适合为官的性情,先生对我又有知遇之恩,亦是过命的情分,便决定前来此处。”停了停,他笑了笑,“萧错有家室,在朝堂能实现一生的抱负,皇帝亦是他的挚友,相较于先生,他拥有的已经很多。”
“这要分怎么看吧。”钟离妩微笑,“先生拥有的一切,或许是很多人一生梦寐以求的:逍遥自在,周游列国。”
“嗯,也对。”简让笑道,“比起高僧,他只是没剃度而已。”
钟离妩轻笑出声,转而将话题转回到方鑫,“说起来,这个人也算是很幸运了。我们的简公子跨越万水千山,只为来见到他,送他上路。”
“没我幸运。我遇到了你。”
钟离妩莞尔,随后把案上需要看的东西抱到怀里,“我要拿回房里细看,在书房看不进去。我的书房只用来习字写信,一向都是个摆设。”
简让笑着携了她的手,“那就回房。”
路上,钟离妩说了双福、四喜闯祸的事情。
简让忍俊不禁,“回头我给你补上。”
他与她一样,根本没有跟双福、四喜计较的打算。
回到正房,两个人先去西次间看双福、四喜,见到的情形,让他们失笑,心里则是暖融融的——
四喜侧卧在自己惯用的小毯子上,双福也在。
双福依偎在四喜身边,前腿搂着双福一条前腿,睡得正酣。
四喜察觉到简让和钟离妩站在门口,睁开眼睛,想要起身,睡的正香的双福却不允许,更紧的抱住四喜的腿。
四喜犹豫片刻,虽然不大情愿,甚至有些嫌弃的样子,却终究是没动。
简让与钟离妩心里俱是笑不可支,转而回了寝室。
简让去沐浴更衣,钟离妩则倚着床头,细看揽月坊十二楼各楼主的信息。
他手里掌握的这些信息,当然要比她更为细致全面。
钟离妩由此推断出,他自一开始,就是要对揽月坊斩尽杀绝。
她之前并没那个打算,因为并不了解柯明成手里这些最得力的楼主是些什么东西。
她只知道柯明成贪财、好色,如今是岛上最富裕的人,也是岛上妾室最多的一个人。再有,就是柯明成平日的生活习惯,例如会定期或常去那些地方——而这一点,在眼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柯明成心知肚明,她想杀他,这样的话,为了防止被她暗算,日后大概会改变诸多习惯,让人找不到规律。若是如此,她只能在揽月坊里面想法子。
而揽月坊的格局,秦良只知道一部分。揽月坊自成一方小天地,柯明成和妻妾住在后园,管理很是得当,不是知根知底的人,没法子混进去当差。秦良一直找不到可乘之机,以前只通过往里面送蔬菜瓜果的机会观察到了一些情况。
柯明成要是一直闷在自己的地盘,别说她,就是简让,能找到并加以利用的机会也不多,且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但是,柯明成的性情,加上在岛上过得风生水起的现状,都不允许他做出闭门不出窝囊怕事的表象。
他无耻,但并不知耻。
这个人之所以来到岛上,不是因为留在南楚会有杀身之祸,原因是他在仕途上再无出头之日。
柯明成原是南楚先帝一名宠妃的胞弟,年少时进宫当差,任职金吾卫指挥佥事。
钟离、季两个家族落难的时候,有如余老板一般丧尽天良的,有如邢老太爷一般暴虐行事的,他与那些人相较,手法委婉,却更让人不齿、窝火。
寻常人都有爱美之心,看到样貌出众的少男少女,尤其在这样的少年人落难的时候,大多会生出恻隐之心。而他柯明成不是,他看到样貌绝俗的少男少女,想到的、会做的,是据为己有或换取益处。
在当初,他明面上救下了钟离氏、季氏两家旁支、亲朋中的一些少男少女,对人只说是他的宠妃姐姐认为这些人罪不至死,让他先将人下狱。当时的人们都是心怀鬼胎,也不敢开罪宠妃,自然随他去。
之后,下狱是假,他将那些人全部安置到了自己的私宅,瞧着可心的女孩子,就收为小妾,余下的那些人交给专人训练服侍人的功夫。
那些少男少女,俱是不堪这般的羞辱,自尽而亡,只有季家旁支里的一名闺秀季莺活了下来,做了他三年的小妾。
那三年光景,季莺发现了他别出心裁的行贿方式:他只用裙带关系这一种。想要拉拢的人若是好美色,他就送去绝色美人;若是有特殊的断袖之癖,他就送去合那人心意的少年郎。
最叫人心惊的是,那些被当做礼物送人的女孩男孩,大多都是良家子女,是他命人强抢到身边,又用他们的家人作为威胁的把柄。
季莺活下来的目的,自然不是贪图活下去的光景,她为的是让外人知晓这个衣冠禽兽的真面目。
三年后,季萱派到京城寻找两家幸存者的管事找到了季莺。
季莺将所见所闻所经历的一切写成书信,翌日便服毒自尽,结束了委身仇人的屈|辱的生涯。
柯明成这些龌龊的事情,逐步捅到了明面上,只是,因着官官相护,那些被他用亲人性命威胁的少年男女又不敢挺身出来作证,南楚先帝也没法子给他定罪,倒是开始在公务上寻他的差错。
从那之后,柯明成就成了满朝文武皆不屑的下作东西,有些人即便与他是一丘之貉,也不敢再与他来往,怕被他连累得饱受白眼、唾弃。
——当然,为南楚满朝官员不屑的,不是他如今的姓名。
做人到了那个地步,柯明成便是榆木脑袋,也知道自己要是继续为官的话,只有连番贬职至流放的下场。他在倒霉之前,逃离帝京。
他来到岛上的时候,身边有一妻四妾,六名绝色美人。这六名美人,在揽月坊初建成的几年,是他名副其实的摇钱树。
岛上不乏在外寻欢作乐的男子,但从没有甘愿堕落步入风尘的女子。所以,柯明成想要充实人手,只能从岛外想法子。近几年,每年春秋两季,都有船只为他送来数名样貌出众的女子、少年。
那些人到底是来自青楼,还是出身良家,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柯明成这种人若是不除掉的话,天理难容。
钟离妩从不会低看风月场里的人,因为每个人都有不得已,就是有那种苦命的人,小小年纪就被爹娘卖到青楼,或是家道中落时沦为官|妓,那并不是一个无辜或软弱的人可以拒绝或抗争的。
她看不起的只有开设青楼的人,而让她憎恶的开设青楼的人,唯有柯明成这种逼良为娼的败类。或者也可以说,她憎恶任何一种夺走并且践踏别人尊严的人。
如果,揽月坊现在的那些摇钱树,都是被掳来或是受要挟,如果,傅家和岛上的居民都知道了这一点,那么,揽月坊就会被孤立,柯明成会成为过街老鼠。
但是很明显,那些男女的嘴巴等同于被人封住了,他们一定不敢轻易向任何人诉说自己的辛酸过往。
如果他们真有苦衷,她倒是能想想法子。
而如果他们是自愿的,那更好,她只需要跟柯明成清算旧账。
接下来,柯明成一定会想方设法地邀请简让或她到揽月坊做客,只有这样他才能做文章,以图在自己的地盘制造意外除掉她与简让。
又或者,他会派手下或妻妾来简宅做客,探口风之余,观望简宅的格局。
简让回来了,钟离妩让他去里侧歇下,“还有一点儿就看完了。”说着话,打开最后一个牛皮信封,取出里面的纸张。
“浣香楼主,贺兰城,来自——西夏?”钟离妩问简让,“这人是男是女?姓氏是单字贺,还是复姓贺兰?来自西夏这一点,是查到的,还是这个人自己说的?”
简让见她神色有些奇怪,不答反问:“你好像对这个人特别敏感,怎么回事?”
“是么?”钟离妩挠了挠眉毛,“我不是去过西夏么?西夏皇帝的姓氏为贺,而且,听说皇室中曾有位兰城公主。”兰城公主,是她前世的庶妹,算算年纪,眼下大概有三十岁了。
“她姓贺,是十二楼主中唯一一名女子。至于身份,无从考据。来自西夏这一点,是通过一些细节得知。”
“哦……”钟离妩又挠了挠眉毛,思忖片刻,道,“日后柯明成若是邀请你去揽月坊,你要带上我。既然是唯一一名女楼主,定然不简单,我对她很好奇,一定要亲眼见见她。”
“……”简让夺过她手里的纸张,随意放到一旁,又将她搂到怀里,“夫妻一同出入那种场合——你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这也是怕你不学好,万一被哪个小美人儿看中了、缠上了怎么办?”钟离妩没正形地道,“我跟你一起去,你总会有所顾忌,不会被人勾搭上。”
“最标致的美人,在我眼前。”简让点了点她的唇,“少给我胡扯,说真正的原因。”
钟离妩无奈地抿了抿唇,“我去西夏的时候,有幸看见过与皇帝同辈的几位公主的画像,记性凑巧过得去,还记着兰城公主的样貌。是为这个缘故,我想去见见她。你想啊,要是西夏的公主居然来了这里,并且成了柯明成的爪牙……也算是桩奇事了吧?”
“仅此而已?”简让才不相信她为这个就一定要去亲眼看看,“说起来,西夏皇帝的几个姐妹可都不简单,要么心如蛇蝎,如你刚才提过的兰城公主,要么残酷毒辣、谋算过人,如西夏皇帝一母同胞的姐姐,新城公主。”
听他评价前世的自己,钟离妩不知做何感想,随口道:“的确如此。那么,你是如何看待新城公主那种人的?反感么?”
“当然不。”简让笑道,“你也不想想,大周的皇后是个怎样的人,萧错又是怎样的性情。”他要是反感这种人,生涯怕是要改写。
“跟我一样。”钟离妩由衷的笑起来。她固然不喜欢前世疲惫的生涯,但也绝不会反感自己的另一面,亦不会反感与前世的自己相似的人,不论男女。
因为她相信,大多数出了名的残酷狠辣的人,心里都有着最柔软的一根弦,有着一生都要拼尽全力去守护的人。这种人的柔情,只给最在乎人。
她依偎到他怀里,把之前关乎柯明成的所思所想,娓娓告知于他。
简让大致认同,跟她说了让中年人改口咬定柯明成第六房小妾的事,又道:“万一我们料错,揽月坊打定主意不与我们来往,也没事。过两日,那件事就会成为傅家心里的一根刺。之后我和齐维扬再下些功夫,让揽月坊里食材瓜果衣料等等不能及时供应,柯明成就算为了避免人心惶惶,也会来找我们,大面上和和气气的来往。”
钟离妩放下心来,也就很快撇开眼前的事,握着他的手,道:“你跟我说说你以前的事情吧,和景先生、萧侯爷有关的事情,我都想知道。”
“行啊。”简让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就当给小孩儿讲故事了。”
她笑着点头。在他悦耳的声音叙述下,她知道了景林曾经多受先帝的信任、器重,曾经为人处世有多不留余地;知道了萧错骁悍无匹、不要命的名声因何而来;知道了三个人明里暗里联手做过多少极为凶险的事情;更知道了萧错的夫人是位娇滴滴的大美人,性情与夫君大相径庭,夫妻二人伉俪情深,将一双儿女教导得特别招人喜欢。
能够分享他以前的见闻、他友人的前尘旧事,让她心里分外平静,觉得氛围特别温馨。
睡意袭来,她打了个呵欠,头往他怀里拱了拱,手臂环住他,“我们日后也会儿女双全,你会过得和萧错一样好。不,比他更好——我们让景先生帮忙教导孩子。”
“我相信。”他不自觉地牵出笑意。
有了彼此,他们会变得更好。
这不需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