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石阶渐次落于身后,犹如登上三十三天,耳畔梵唱不绝。
这是,佛光?
恍然间,天降异香,地涌金莲,虚空生花。
“放下吧……放下……”
虚幻的声音在耳畔回荡着。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声音如长虫般不断在耳洞里扭动着,胸口脑海越来越热,越来越热,似乎下一刻便要崩出熔岩。
“哈——”
李壬走上台阶,异象终于散了,大吸了一口凉气。
终究到了大雄宝殿门口,大殿洞开,里面光景一览无余。
寺里僧人几乎都聚集于此,宝殿内人头攒动,众僧伏身围绕大殿中间一座青铜大佛。
佛像有莲座三层,每一莲瓣上皆浮刻一尊佛,合计一千尊,或捻珠持瓶,或结印垂手。
莲台之上,亦分三层,每层四面刻着佛像。整座青铜大佛上刻的,统计一千零一十二尊佛。
正是如来法身——毗卢遮那佛。
大佛四周,僧人们有的身披红锻绣金袈裟,大多穿着普通灰布僧袍,不论辈分,俱皆伏身诵经。他们围着青铜大佛,绕作一个个环,如一串盘好的檀木佛珠。
然而他们参拜的却不是毗卢遮那佛,而是青铜佛像顶上坐着,一个身著奇异黑白僧袍的年轻僧人。
李壬目瞪口呆。
那年轻僧人僧形貌可怖。
只见他左脸面如冠玉,宝相庄严;右脸却形同枯木,状似饿鬼。穿着样式奇特的僧袍,以身体中线为分割,半黑半白。若有大能,或可发现这其中隐含枯荣交替之禅机。
此僧双目微阖,双手食指与拇指相接,其余三指微屈,置于胸前,结就转轮法印,似佛陀说法。周边伏地的众僧口中念诵不绝,梵音阵阵。
“这怪和尚定不是什么好人!”他在门口观望一会,这样想着。
于是攥着腰间的木牌,一咬牙捏紧了拳头,穿过匍地僧人,直直往那青铜大佛脚底走去了。
众僧却对他视而不见,低垂的脸孔神色各异。
这边一个面带微笑,神情庄严圣洁,似乎于苦海中煎熬终于见得彼岸,得到大解脱。
这边却咬牙切齿,极瞪血红双眼,狰狞痛苦,仿若受着万般凌辱,眼前便是不共戴天的血仇。
这些人虽可怖,却对他视若无物,任由他大步走到佛像脚下,仰视异僧面庞。
见着如佛如魔的脸孔,心中发寒。霎那间,那异僧却张开双瞳,昙花一现般,与他对视微笑。
那眸子深邃,沧桑,如历万世之劫。右脸微笑神圣祥和,如春风拂柳。
而那枯死的一侧面庞上,高高咧起的嘴角牙根毕露,衰败腐朽。
“啊!”
李壬大叫一声,惊退几步。
他抬头再看那异僧,异僧却闭着眼睛,神情又复原了。
他伫立在僧人堆中,环视四周,大喊道:
“你们做甚!都着魔了吗!着魔了吗!”
众僧充耳不闻,李壬的吼叫被如潮诵经声淹没,没泛起半点波澜。
他扯住身旁一角灰衣,用力摇晃他身体:
“喂、喂!和尚!”
那和尚不为所动,身子被剧烈摇晃,眼神痴迷,口中依旧念个不休。
“光头,我让你看这边!”他歇斯底里地喊道。
抬起和尚下巴,扬手重重掴上去。“啪”的一声,那和尚脸红了一大块,嘴里乌拉乌拉含糊不清的念诵声随着口水不住淌出来。
“啪!啪!啪!”
灰衣和尚眼神依旧痴痴呆呆。
气喘吁吁,把那灰衣和尚放下了,那灰衣和尚却又匍匐诵起经来。
“你!你!你!起来啊!”
仍不甘心,企图唤醒一位僧人,其中甚至有位红袈裟老僧,但无济于事。
“都给我起来!起来!”
他脚用力踹翻几个和尚,他们如蚂蚁般翻身爬起来。李壬手心,脚上都是汗,寒毛根根竖起,脸色煞白。
他跌跌撞撞奔到青铜佛像底下,抓着莲瓣仰头吼道:
“你是甚么妖怪!”
黑白僧袍和尚纹丝不动。
他攀着莲瓣,想爬上佛像,脚刚踏上去却被一股沛然莫能扛的怪力弹飞,连续撞翻两个灰衣和尚,摔倒在地。
又试了两次,结果并无二致,皆被弹飞。
不知怎的,一股怒气就涌上心头。
退到大殿门口,眼神中满含怒火,紧紧捏着双拳。
“哇啊!”
少年大吼一声,奔像铜佛,一副头破血流也不罢休的气势。
“砰!”
瘦小的身体被弹得高高飞起。不同的是,这回,他脑袋重重磕上一条香案案角,立时晕了过去。
……
……
头好痛……。
身体很冷,潮水拍打上来,冰寒刺骨,好像大半个身体都浸在水里面。
费劲地撑开双眸,眼前是一片石滩,趴着,身后水浪声音汹涌。
我在哪?
全身瘫软,不想动弹,他努力抬起头,北方天空中五彩霞光氤氲。
霎时,莫名而庞大惊心的怒火涌上胸腔!他长啸道:
“不!————”
无比愤怒,挣扎身躯。
水面被拍得雷鸣般作响,终是动了。
口却渴,一回头,望见是一片汪洋。把头埋了进去,如长鲸吸水,滔滔滚滚。
海枯,心却仍空虚。
周围是一隅大荒,白色大石星罗棋布,无数巨木横倒,烟尘四起,瘴雾弥漫,了无生机。
腾将起来,胸中怒火不绝,愈来愈热。
热吧,再热一点。
热到大荒中染上一抹红色,蔓延无边。
狂啸,直到将怒火倾吐至尽……
……
……
“呼……呼……”
李壬恍然惊觉,大口喘气。撑了撑地想爬起来,却发现自己满头冷汗,浑身瘫软。
似乎……做了一个长梦,梦中内容已然模糊。
方才好像撞晕了,也不知昏迷多久了。看看周围,念经的僧人们依旧呆傻,青铜佛像上的黑白僧袍和尚姿势也未有变化。
看来应没耽搁很久,殿门外,夜仍然黑得浓稠,殿内情形亦无变化。
李壬有些讶异,自己方才竟然如此冲动,难道也是因为这诡异的寺庙?
还好只昏迷了,未真正摔伤。
其实这破寺院的事,自己一个外人,哪需这么上心呢,此处太诡异,还是小心为上吧。
“呃……呼……”
他再次尝试爬起来,脑中剧烈的疼痛让他发出沙哑的悲鸣。
李壬终究不甘,若不是那神秘人给了那神秘木牌,料想自己应同南蔻一样无法进入山门吧。
平日总向往求仙问道,这关际如何能退缩?跨过了重重难关,好不容易寻到正主,那和尚一瞧上去便不似好人。这全寺僧人都似着魔,定然都是他作怪!寺院闭门这么久,他当是罪魁祸首!
而且,不化解眼前困境,父母生意岂不会继续惨淡?那人也会对我失望的吧,说不准,此事便是他对我的考验……
他瘫软在地上,思绪纷飞,却绞尽脑汁也未想到如何上得那青铜大佛,阻止异僧。
作算上去又如何呢,自己并无半分本事,这木牌当真管用吗,不由心中寒冷。
忽然,余光望见火光闪动,是大殿后方。转过头去,只见火光映着影子摇曳着,忽明忽暗。
李壬深吸一口气,撑起身体往大殿后去了。
大殿后并未着火,是藏经阁。
藏经阁是座圆形木楼,上下三层,此时底层熊熊燃烧,火光正是由此发出。
“咦?”
李壬望见火光外竟有一人影定定站着,他惊喜地快步朝那里走近。
临近藏经阁,只觉热浪逼人,那火光外的人白眉长须,披着红袈裟。
“慧光大师!”
原来这人李壬认得,不正是僧伽蓝寺里德高望重的慧光禅师么!
慧光此时直面滔天热浪,眉毛长须都被高温撩焦了。李壬忙扯他向后,总算离热浪远了一些,觉得自己那么一会儿便要给热浪逼熟了。
慧光被他扯动,并未反抗,眼神依然痴痴凝着藏经阁。
李壬犹疑试探道:
“敢问……大师,庙内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心中暗暗祈祷,这慧光禅师可千万别也变傻子啦。
慧光禅师到底与普通僧众不同,眼神虽依旧僵直,口中呢喃李壬却能听懂一二:
“自他幼时进来,皆言此子有非凡夙根,具宿慧,老衲予法号曰:觉性,望其大觉顿悟!”
“觉性,觉性,竟是这般根性,孰知是劫是缘呢……”
李壬一头雾水,提高声音问道:
“大师?烦请告知庙里发生何事了!”
慧光禅师转过头,枯瘦的脸在明暗不定,火光闪动的双瞳一片痴迷。
李壬无奈,这下可好,连慧光老和尚也痴呆了。
出乎意料的,慧光对他说话了:
“少年,你又如何阻止得了他。”
禅师放下合十的双掌,看着他摇头叹气。
“也罢,你能进来,亦有因果,贫僧且为你讲个故事罢……”
火光映在老和尚面部,忽明忽暗,他嗓音有些沉重:
“那年苦行途中,我捡到一个弃婴,回寺后将他寄养于山下一户人家,待他四岁时,我把他接上山……”
寒夜沉沉,藏经阁在山谷环绕里如巨型火炬。秋气被搅动着,呼啸来去,扯动火舌,声响如破帛。
整个山谷被镀上一层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