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许是昨日在御街被人推了几下,又走了好一阵路,王昉醒来的时候还是觉得全身酸痛。
如今时辰还算早,府里也未有什么大事…
王昉索性便让珊瑚进来替她按一按身子、松一松筋骨。
屋中仍摆着银丝炭,很是暖和——
王昉只着了一件单衣,躺在床上,一旁的香炉中还放着百濯香,这会正徐徐燃起几丝薄烟,让人闻之便觉得心下宁静。
珊瑚洗净了手,又用干帕擦拭了一回,这才跪坐在脚凳上垂眉顺目替人按起了身子…她手法轻重相宜,一面是低声说道:“奴在家中时曾听母亲说,若是觉得筋骨酸痛,也可泡一泡药浴。”
“主子先前落过水,体质本就偏凉,平素还需时常走动、饮食上也要多注意些。”
王昉只觉得先前紧绷的身子骨,这会已松软了许多…
她依旧合着双目,先前微拢的眉心却缓缓松开,面上也挂着一道笑,声音柔和:“我倒是捡了宝了。”
珊瑚面上挂着笑,她手中的力道却未有丝毫偏差:“奴也不过是跟着母亲学了皮毛。”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才又说道:“你把需要注意的、用到的都写下来,教给琥珀便是。”
“是。”
…
等过了两刻。
王昉觉得身子差不多了,便拍了拍人的手是阻了人继续按下去。
珊瑚轻声应了“是”,她收回手,替人把衣衫理好、扶人坐了起来,才又往外间喊了一声,是言“主子起塌”…手捧帕子、皂子、金盆的丫鬟早在外间等候,如今闻言便打了帘子走了进来。珊瑚亲自服侍王昉漱了口,又绞了一块干净的帕子递予人。
王昉便坐在床沿边上,她接过帕子拭了面,问道:“琥珀呢?”
珊瑚弯腰替人穿着鞋,闻言是柔声说道:“您昨儿个回来的时候,不是让琥珀起来去表姑娘那厢探望下…”她说到这,起身接过人手中的帕子放于盆上,才又洗净了手擦拭干,取了昨儿夜里备下的衣裳替人穿戴起来,跟着一句:“估算着时辰,这会也该回来了。”
“嗯…”
王昉点了点头,的确是有这么一桩事。
她方想说话,外间便传来琥珀的声音,没一会帘子便被掀了起来:“主子。”
王昉看着她轻轻笑了下:“方在说你…”
她这话一落,由珊瑚替她系好衣裳扣子,才又问道:“表姐如何了?”
琥珀上前与她打了一礼,而后是接过丫鬟递来的香囊、玉佩替人系了起来,一面是道:“表姑娘的腿已经没什么问题了,不过…奴听几个下人说道,傅家打算今儿个便回去了。”
“回去?”
王昉一愣,旁人不知晓,可她却是知晓的——
傅家近日一直未走,为得就是等纪氏与王允回来,把傅如雪与王冀的亲事先给定下来。
可如今纪氏尚未归来,傅家竟然准备走了?
这是什么缘故…
王昉眉心微微拢起,是让人摆膳、又让玉钏过来替她梳头,寻思着过会还是该去傅如雪那厢看看…如果不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傅家又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
…
傅家母女二人住的是流光苑。
流光苑位于千秋斋附近,离有容斋也并不算远…
王昉到的时候,傅家几个仆妇正在院中收拾箱笼,见她过来便屈膝打了一礼…王昉见这般情况,步子一停,眉心更是蹙了几分。
收拾得竟这般快?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正屋门前站着傅如雪贴身丫鬟,见她过来忙迎了几步,一面是与她屈膝一礼,恭声言道“表小姐来了”,一面是跟着一句:“夫人在与小姐说话,请您稍候,奴去通禀下。”
王昉敛了心神,笑着点了点头:“劳烦了。”
丫鬟笑着说了一句“无妨”,而后是转身打了帘子进去。
没一会功夫,便出来请她进去了…
王昉由人替她解开斗篷,才往里走去,屋中装饰很是清雅,外间临窗处还摆着一副未全的女红…旁边的架子上还摆着几本书,却是傅如雪住进来后添置的,另一侧还放着古琴香案。
件件桩桩都透出了一股子清雅闲适…
可见傅如雪原本并未考虑这般急着归去。
王昉敛下眼中思绪,打起了里屋的暗彩织金布帘,便见临窗的软榻上李氏与傅如雪对坐着。
傅如雪的面色有些苍白,眉眼之间还透着一股愁绪,见她进来,却还是温柔一笑,喊她:“陶陶。”
王昉屈膝半礼,见过两人,口中喊道:“表婶、表姐。”
李氏依旧是素日的华贵打扮,面上未见什么失态,眼角却有些微红,她拿着帕子拭了拭眼角,见她进来是勉强笑了下:“陶陶来了”…她这话一落,便站起身,跟着一句:“你们两姐妹好好说话,我去瞧瞧外头。”
王昉轻轻应了一声…
待李氏离去,她方坐在傅如雪的对面,柔声问道:“表姐今儿个就要归家了?”
傅如雪苍白的面上挂了一抹清和温柔笑,她倾手倒一盏茶递予王昉,屋中香气袅袅,茶香四溢,而她轻声一语:“是啊,在金陵待了这么久,也该归家了。”
王昉接过茶盏,她眉心微蹙,好一会才低声问道:“昨夜…”
傅如雪闻言,面色骤然又是一白,可也不过这一瞬,她便弯下一段细腻的脖颈,指腹磨着茶盏上的花样低声说道:“我与三公子无缘。”
旁话却是不肯再说了。
王昉想起昨夜傅如雪的异样,心下有几许猜测,可见她如今恍然失神的模样,终究舍不得再问什么。
她揭开茶盖,饮下一口盏中茶,而后是敛下思绪,笑着说起旁的话题:“表姐及笈将至,等到那时我便与祖母一道去檀城看你…”
傅如雪面上也重新添了几许笑意:“好,我还等着你来做我的赞者。”
两人又说了好一会话,因着傅如雪和李氏还要去千秋斋拜会傅老夫人,王昉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先行告退了…
琥珀正在廊下等候,见她出来,便伸手扶了她一把。
院中的仆妇也早已把箱笼收拾好了,这会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两人往来时路走去,琥珀还是忍不住低声说了句:“也不知出了什么事,竟走得这般急。”
王昉摇了摇头,未说些什么。
她心中的确是有几分猜测,可其中的事由经过终归是不知晓。
两人走至半路,却是梅园,如今已至一月,历经了大雪与寒气的梅树却依旧摇曳生姿,这会便随风携来几许梅花香…王昉驻足停步,梅花香气幽远,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缠绵在心间的几日愁思消了大半。
“四表妹。”
王昉转身看去,却见傅青垣身穿青衫正站在不远处,见她循目看去,那一张清俊的面容便又红了几分。
许是他心思单纯,又或是有前世的缘故…
王昉待这位傅家表哥心下还是有几分好感的,这一份好感无关男女,只因兄妹之情。
她屈膝半蹲,眉眼弯弯,声音如常,是唤他:“表哥。”
傅青垣见她一双杏目水波清涟,脸上越发红了几分,他是过了好一会才走到王昉身前,约莫离了三步的距离,低头说道:“表妹,我今日就要回去了…”他说到这,是过了好一会才鼓足了勇气抬头看她,声音却有些磕磕绊绊:“我明年要参加会试,若是我能,我能——”
王昉半侧了头看她,似有几分疑惑,眉目却依旧挂着笑,好声好气的说道:“表哥想说什么?”
傅青垣俊雅的面容又红了几分,连着耳根也都红了起来,过了许久,他才郑重其事说道:“景云说我如今的样子,根本就没有娶你的能力…若是我能科仕入选,表妹,表妹可否考虑下我?”
他这话一出,王昉和琥珀皆愣住了。
琥珀一愣之后,便羞红了脸,低声斥道:“表少爷!向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怎能,怎能与我家小姐来说这样的话?若是传的出去,旁人该如何看我们小姐!”
“您,您真是——”
傅青垣的脸却比琥珀还要红,他退后几步,拱手作揖,口中迭声说道:“是我唐突了。我今日与表妹说这样的话,只是想要告诉表妹…不管如何,我都会努力,努力有一天能匹配得上表妹。”
他说完这话,便又郑重其事拱手一礼,匆匆言道“告辞”。
琥珀看着傅青垣离去的身影,也不知是笑还是气:“这个傅家表少爷也真是的,怎么能与您说这样的话?”
王昉抬眼看着他仓皇而逃的身影,笑着摇了摇头,却是未说什么。
她先前的确也有一瞬的怔楞,只是她的怔楞却是来源于他话中的“景云”二字,他什么时候与傅家表哥说这样的话了?
琥珀见她未说话,便又低声说了一句:“若是没有程家表少爷,这位傅表少爷却也不错…”
只是到底珠玉在前——
王昉却未说话,她看着满园梅花,好一会才道:“走吧。”
…
傅家是在午间时分走的。
府中人都觉得奇怪,傅家这一回怎么走得这般急…
王昉送完了人,又送程宜回了飞光斋,才由琥珀扶着往千秋斋走去。
千秋斋内,傅老夫人正倚塌阖目,若不是她手中还在转动着佛珠,王昉只当她是睡着了…半夏正坐在脚凳上,拿着美人捶替人捶着腿,见王昉过来方想说话便被她拦住了。
王昉解开斗篷放于一处,一面是接过美人捶,按着半夏先前的步骤替人捶了起来。
半夏轻轻笑了笑,站起身与她屈身一礼,而后是把这一室寂静留给祖孙两…她把王昉的斗篷挂在架上往外退去,是唤人去准备小食甜果了。
傅老夫人察觉力道有变,眉心一蹙却未曾睁眼,只是开口说了话,声音透着几分午后慵懒:“轻了些…”
王昉便又多添了几分力道。
傅老夫人睁开眼,方想说话,便见脚凳上原先坐着的半夏不知何时已换成了王昉…她是一怔,而后却是连佛珠也不握了:“陶陶,怎么是你?”
她这话说完,便伸手扶了王昉起来,半是嗔骂道:“好端端的,怎么做起这个活来了?”
王昉笑着任由她扶起,坐在软榻上,她把手中的美人捶放在一侧,眼中是掩不住的担忧,低声问他:“听半夏说,您近日腿脚又不舒服了?”
傅老夫人靠坐在软榻上,笑着看她:“都是老毛病了,不打紧得…”
“怎么会不打紧?”
王昉轻轻叹了一声,如今天气渐暖,傅老夫人却依旧穿着厚重的衣衫,就连膝盖上也缠着护膝…若是逢下雨下雪,一双腿便跟针似得连走都走不了。
她一面替人轻轻按着膝,一面是低声呢喃:“夏院判也来过几次,还是未曾见效。”
她说到这,想起珊瑚,是想了想,才又跟着一句:“我屋中倒是有个丫鬟,推拿的功夫还算不错,不如陶陶让她过来伺候您几天?”
傅老夫人原是想说不用了…
可看着王昉眼中的担忧,想了想还是应下了。
其实她这一双腿脚连夏院判都治不好,一个小小的丫鬟又能做些什么?
不过是为了让她安心罢了。
王昉听她答应,心下便也松快了不少,一面是从一旁的果盒里取了个福橘,慢慢剥了起来…一面是问道:“表婶他们怎么这么快就回去了?”
傅老夫人看着王昉,眉眼带笑,侧头与她说道:“你是想问你如雪表姐和阿冀的亲事还做不作数吧?”
“祖母——”
王昉面上一红,她其实也未曾觉得当日的偷听能瞒住傅老夫人,只是如今听她这般说起,到底还是有几分不好意思…她把手中剥好的福橘递给傅老夫人,看着她呐呐说道:“您都知道了?”
傅老夫人接过橘瓣,伸手轻轻点了点人的额头:“要不是有我的示意,你以为你能领着如雪不声不响听这么久?”
她这话说完,便又一叹:“我原想着是探一探如雪的心思,她是个好孩子,自幼乖巧,如今年纪虽小行事却素来老道…若是有她在,往后帮持着你母亲,待我百年归去,也能放心把这偌大的庆国公府交给她们。”
“偏偏出了这样的事…”
王昉听她这般说,心下那几许猜测也得到了证实,她眉心微蹙,低声问道:“是什么人?”
傅老夫人摇了摇头:“如雪说是个佩剑的剑客,许是江湖中人…原本这一桩事无人知晓也就罢了,偏偏她的帕子丢了。若是定了亲,往后那人拿着帕子找上门,我王、傅两家的面子却又该如何自处?”
“如雪这个傻丫头,终归是与阿冀无缘。”
剑客…
王昉一双眉微微蜷了几分,这天下的剑客数不胜数,昨夜又是这般境况,便是去寻也只是大海捞针。
她想到这,忍不住问道:“表姐今年就该及笈了,如今这般,那她的亲事又该如何?”
“只能先缓两年了——”
傅老夫人的声音依旧沉稳,一双眉眼却也染了几分掩不住的疼惜:“若当真是剑客,自不会久待,且过了这两年再替她寻一门亲事…总归有傅家的名声在,你表姐也不至太吃亏。”
王昉闻言,眉心却渐渐松开几分…
若只是这般倒也无事,前世傅如雪十八才嫁给楚斐。
也许…
这就是傅如雪和楚斐的缘分?
王昉咬了一片橘瓣,酸甜入口,沁人心脾,她心下那残留的一股愁绪也逐渐消散。
总归表姐不用嫁给那个畜生…
这一事还是值得开心的。
傅老夫人也把手中的橘瓣吃下口,而后才缓缓说道:“那日你也听到了,我原是属意你与青垣…他是个好孩子,人品端正,屋中也干净。你表婶、表叔向来也是疼惯了你的,你若嫁过去,下半辈子也能喜乐安康。”
王昉原还在想傅如雪的事,猛地听到她这一话,先是一怔,而后才后知后觉,她面上带了几许绯红,眉眼却透了一股无奈:“祖母,我才十四…哪有您这样的。”
傅老夫人看着她女儿娇态,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一面是柔声说道:“祖母能陪着你的日子不多了,自然要为你好好打算。”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如今屋中没有外人,你也不必觉得害羞,只与祖母说,你喜不喜欢青垣?”
王昉看着她认真的神色,无奈说道:“祖母,我向来把青垣表哥当哥哥看待…”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是过了好一会才又说道:“那景云呢?”
景云?
程愈…
王昉面色一怔,他也是她的表哥。
可她是否也只是拿他当做哥哥?
王昉想起去岁除夕夜里,烟花绚烂,而他弯腰与她一笑“陶陶,好看吗?”
好看吗?
她明明知道,他说的是烟花…
可她的眼中,却只有那一张比烟花还要好看的面容。
屋中寂静。
摆在高案上的香炉中,有几许檀香袅袅升起…王昉从那几许薄烟中,却是又想到了许多事。
清冷月色下,他带着委屈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陶陶,我的络子也坏了。”
子时之后,繁华过后…
他缠绵的声音似是情人间呢喃低语:“那我再与你说一遍,可好?”
而后是桃花树下——
他圈她入怀,声音饱含无边疼惜:“别怕,陶陶,我来娶你。”
…
那样一个风光霁月的人,曾在她的耳边诉说过这么多话语。
她又岂会只把他当做哥哥?
只是…
她这颗心早就千疮百孔…
而她这一生,也早已注定要与那些梦魇纠缠不休,也许有一天她这一双手也会沾染上他人的鲜血,也许,也许…她也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牺牲旁人,成为往日最为厌恶的人。
这样的她,又如何能与他相配?
“陶陶,你在想什么?”
王昉回过神,她看着傅老夫人露了一个笑:“没什么…”
她把手中的橘瓣递给傅老夫人,跟着说道:“景云表哥也是我的哥哥,何况如今科举在即,哪里是考虑这样事的时候?”
傅老夫人接过橘瓣,她自然也察觉到了小丫头先前的那一抹失神…
只是她说得对,科举在即,其他诸事皆该放一放。
她这样想着,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祖孙二人又聊了一会,待至日暮四斜,王昉才归。
…
有容斋。
玉钏让人取来干净的温水,替人卸了头上的珠钗佩环,又替人换了一身常服…
待一应全好。
王昉便卷起两节袖子,把手放在金盆中,待又敷了回面,才接过玉钏递来的帕子擦拭起来。
玉钏接过帕子,笑着说道:“先前表少爷遣人送来了桂花糕,奴摸了摸还热乎着…”她说到这,跟着一句:“听着送来的人说,表少爷今儿个是回国子监了。”
王昉挽袖子的手一顿,是过了一会,她才轻轻“嗯”了一声。
走了也好…
她转身往软榻上坐去。
茶案上放着一个油纸包,靠得近些便能闻到那一股浓郁的桂花香。
王昉从那半开的两面木头窗棂往外看去,如今日暮四下,尚还有几许艳彩晚霞…
正是数不尽的好风光。
良久,她才缓缓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几个小丫鬟轻轻应了“是”,玉钏走过来替王昉把身上的白狐毯子掖了掖,才又柔声说了一句:“马上就该吃晚膳了,主子便是要吃,也不可贪多。”
她说完这话,才领着几个小丫鬟退下。
屋中一时有几分寂静…
王昉把放在茶案上的油纸包打开,却见里边除去桂花糕,还放着两颗金豆子,另附一张纸条“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
她低声呢喃,而后是把那几颗金豆子收拢于手心。
艳彩晚霞逐渐褪去,夜色开始吞噬大地…
王昉把腰间悬着的香囊打开,里面有一条方胜络子,她就着外边仍残留的几许光亮,把这两颗金豆子缠于麦穗之上——有风拂过,两颗金豆子互相敲击在一起,在这无边夜色中散出清脆的声响。
“走了,也好。”
…
时至二月中旬。
落了一场春雨,天气也渐渐有些回暖起来…
庆国公府上下皆褪下了厚重的冬衣,穿起了春衫。
有容斋内好生热闹,屋中两排窗棂皆被打开,玉钏正领着几个丫鬟把屋中厚重的布帘换成轻纱,连带着屋里的床幔、被枕也重新换了个花色。
屋外翡翠正领着人在剪新花,是要把屋中几个花瓶中的腊梅换成春日一抹新色。
屋里屋外热闹纷纷…
王昉却身着春衫,倚在软榻上,倒是依旧如浮生偷闲一般。
她的手中握着一本游记,如今正低头翻阅着。
“阿姐,阿姐!”
屋外传来王衍的声音,因着徐先生出了一趟远门至今尚未回来,王衍近来也就一直留在家中…王昉循声抬头看去,便见王衍身穿一身大红春衫,头束红色玉带正朝他走来。
过了一个冬日,少年就跟竹笋拔尖似得,又高了不少。
王昉把手中的书半合,搁在茶案上。
而后是握着帕子,一面是替他拭着额头上的汗,一面是笑道:“去哪了?这么高兴?”
王衍任由人替他拭着汗,笑着接过琥珀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才道:“跟文博侯家的出去打猎了,猎是没打到,倒是见到了个小东西。”
他说完,是把手中提着的篮子往上抬了些高:“阿姐快瞧。”
王昉笑着垂眼看去,便见篮子下摊着一块布,上头却是一只初生的小猫…
小猫这会正蜷缩在一起,连着眼睛也睁不开,发出微弱的叫声。
叫声虽小,屋中几个丫鬟却都听全了,忙凑了过来围着那篮子说道:“竟是只初生的小猫?”
王昉看了一眼,有些无奈:“好端端的怎么带了只猫回来?”
王衍便道:“我看其他家的小姐都养着宠物,这猫虽还小,长大后铁定好看…我便想着给阿姐带来,免得阿姐往后羡慕旁人。”
“你呀——”
她怎么会羡慕旁人?
何况,养猫这样的事也不适合她。
不过…
王昉见他面上带着邀功的笑,笑了笑,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却到底未再说什么。她看了眼小猫,说了一句:“瞧着像是饿了,你们往日谁养过,拿下去好生照顾着。”
其中便有个小丫鬟笑着说道:“让奴去吧——”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而后是与玉钏说道:“你去小厨房把新做的甜果哪里,其余人都下去吧。”
“是——”
王衍把手中的篮子递给丫鬟,那丫鬟小心翼翼抱了篮子,一众人又屈了礼便退下了。
屋中走了干净。
王昉便问王衍:“徐先生可说了何时回来?”
王衍摇了摇头:“他让我在家中把先前教的阅习一遍…不过估算着日子,先生也该回来了。”
王昉一愣,是问:“你如何知晓?”
“我…”
王衍有些不好意思:“我先前听管家说过,二月十六是师娘的忌日…先生每年无论在哪都会特地跑去泗水一趟。等先生祭拜完,便该回来了。”
王昉听他这么一说,却是想起当年锦衣卫送来的折子中,却有他的生平——
那前尘旧事太过模糊…
可她记得,徐先生是没有妻子的。
…
泗水。
徐子夷站于船头,泗水辽阔,一眼望去看不见边。
他手中握着一壶金陵游,往日嬉笑怒骂的面上这会却只余平静,风拂过水中涟漪,而他轻声一句:“十年了。”
十年了…
你离开我已有十年之久。
徐子夷合了眼,想着记忆中那个温婉女子…
即便岁月如白驹过隙,可她的身影却一如最初,温婉而美好。
那是他的净土,是他心中最美好的存在…
偏偏被他一手打破。
“子夷,你的衣裳坏了…”
“子夷,夜里读书不好。”
“子夷…”
“子夷!”
“徐子夷!别让我恨你!”
…
徐子夷睁开眼,他看着泗水之中,水波潋滟,恍若有那人的身影,弯弯双目、巧笑倩兮…一如最初。
“月娘…”
风吹过,水面上的涟漪与身影皆被吹散。
“月娘!”
徐子夷上前一步,似要伸手去抓住那虚无身影。
“小心!”
身后有人拉住了他。
小船摇晃,好一会才平稳下来…
徐子夷心绪已平,他站直了身子往身后看去,良久才看着那个身穿玄裳的男人,说道:“九章,多谢你了。”
陆意之未曾说话,只是收回了手…
他看着这无边之际,风拂过他的墨发,而后才缓缓而道:“天下大儒徐子夷,竟会为情所困。”
徐子夷面容平静,未曾像往日与他争执——
他亦看着这泗水无边,徐徐说道:“世间之事,唯情一字难解尔。”
徐子夷说到这,是把手中的金陵游尽数倾倒于泗水之中,酒香四溢…良久,他才看着陆意之,继续说道:“九章,你往后遇见,便会明白。”
是吗?
陆意之挑了挑眉,却未说话。
他手中握着一壶酒,风吹得他袖子声声作响,而他仰头饮尽壶中酒。
…
有容斋。
王昉与王衍还在说着家常话,琥珀却急急赶来,她看着两人急声而道:“主子,老夫人晕倒了…国公爷已拿着腰牌去请夏院判了。”
“什么?”
夏院判三天前才来过,如今竟然需再去请他…
她这样想着,忙汲了鞋子,与王衍两人往千秋斋走去。
待至千秋斋的时候。
除了已去国子监的王冀,还有去宫中请夏院判的王珵,其余几个主子早就到了,这会众人都站在外间,里屋是由家中的胡大夫先照看着。
珊瑚却是由几个人看管着,这会正跪在地上。
王昉眉心一皱,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王媛说道:“四姐干得好事,你这丫鬟差点就害死祖母了。”
纪氏拉了王媛一把,低声斥道:“阿媛,你怎么与你四姐说话的?还不与你四姐赔罪!”
“凭什么——”
王媛高声道:“若不是她的丫鬟胡乱给祖母使用药浴,祖母又怎么会晕过去…我才不和她赔罪。”
纪氏见她这般是拉着她往后,与王昉说道:“陶陶莫怪,你五妹也是着急了,才口不择言。”
“母亲!”
王媛跺了跺脚:“你为何要替她说话,明明就是她的缘故,若不是她让丫鬟来伺候祖母…祖母也不会这般!”
“够了!”
程宜握住了王昉的手轻轻拍了一拍,低声与她说了句“别怕”。而后是看向王媛,素来和气的面容这会也透着股威严气势:“如今事情还未查明,切不可胡乱说道…等夏院判来后自有分晓。”
王媛看着素来和气的大伯母这会竟会这般,声一哑,好一会才低低应了声“是…”
屋中一时无人说话。
每个人的面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
夏院判来得急,连着身上的官袍也有几分乱。
他未曾理会,也未曾说话,径直往里走去,一面是问了胡大夫先前的状况,才又替傅老夫人诊治起来。
夏院判一面替人诊着脉,心下有几分疑惑,他轻轻嗅了嗅是闻到傅老夫人身上浓郁的药汤味,便问服侍在一旁的丫鬟:“先前傅老夫人可是在泡药汤?”
半夏闻言,忙低声应了是:“傅老夫人便是在泡药汤的时候晕倒的。”
夏院判点了点头,又言:“你去把药汤端些过来。”
半夏虽有疑,却未曾多言…
药汤就在里间放着,因着先前怀疑珊瑚使计害了傅老夫人,那里的东西还未曾有人动过,半夏舀了一小盆端了出去。
夏院判看了一回,又拿手探了探里头的药材,许久才点了点头:“可以了。”
他这话说完,是收了脉枕放于箱盒中往外走去。
众人见他出来,忙迎了上去,王珵与他拱手一礼,是问:“夏院判,不知家母可有事?”
夏院判一面解下卷起的袖子,一面是道:“下官已经替老夫人诊过了,没有什么大碍…再过会便能醒了。”他这话说完,才又问道:“先前是何人替老夫人做的药汤?”
众人皆往珊瑚那处看去——
珊瑚的衣衫发髻虽有些凌乱,面上却未有什么异色,如今闻言也未有丝毫害怕、恭声与人说道:“是奴。”
夏院判细细看了她一回,才又问道:“你怎么想到药汤这个法子?”
珊瑚弯着脖颈,低声说道:“往日在家的时候,奴见母亲使用过,心中便记下了——”她说到这,声音便又低了几分:“奴也是自己试过好几回,才敢替老夫人使用,却不知老夫人为何会如此…”
王媛闻言,便啐了一声:“你是什么人?祖母是什么人!”
她这话一落…
夏院判便轻轻咳了一声:“药汤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傅老夫人体质不好,初次尝试才会晕倒…往后每隔三日使用一回,等身子适应了便不会如此了。”
众人闻言,却是一愣。
好一会,还是王岱先开了口:“依着院判所言,这药汤不仅无害,还有益?”
夏院判未曾点头也未曾摇头,只是说道:“傅老夫人这是旧疾,不管是药汤,还是下官施针都只是缓解她的疼痛。”
只是缓解——
并非根治。
众人闻言,心下却又忍不住一叹。
傅老夫人年纪越大,即便可以缓解疼痛,长久以往,身子怕也吃不消。
夏院判见众人面上神色,心中自然也明白,他捋着胡须想了想还是说道:“如若江先生在此,倒也并非没有可能医治——”
“江先生?”
王岱一怔,而后是问道:“可是那位替陆家二公子解了不治之症的江鹤江先生?”
夏院判点了点头:“正是。”
王允闻言,是上前一步,朝人拱手一礼:“恕允大胆,既然院判知晓江先生可解,往先为何不说?”
众人听闻这话,皆朝夏院判看去。
夏院判依旧捋着胡须,却是一笑:“若是没有这个药汤,即便江先生来了,怕也无法医治。”他说到这,见众人不明的神色,便又说道:“傅老夫人患此旧疾,已有数十年,其中的身子骨已孱弱不行。若强行医治,只怕适得其反…如今有药汤相辅,再配以江先生的‘梅山针法’,才是相得益彰。”
王岱闻言,忙道:“既如此,我现在就去找江先生。”
“三叔…”
王昉喊住他:“江先生既是陆二公子的师父,陆家自然知晓他在何处。我与陆家小姐认识,便让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