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苍茫——
许是要变天了,这会已有些昏沉起来。
淮阳王此时哪里还耐烦听他们说这样的话?如今皇城就近在眼前,只要攻破这道城门,杀了那个男人…他就是这大晋的新一任主人。淮阳王只要想到这便觉得全身的热血都开始沸腾起来,就连那张养尊处优的脸上此时也忍不住挂上了疯狂的笑容。
他看着刘谨,脸上是未曾遮掩的笑意,带着讥讽与嘲意,朝人高声喊道:“大侄子,你既然不肯开门,那么叔叔只好攻破这座城门了。”
“只是这样的话…”
淮阳王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而后才又嘿笑了几声跟着说道:“将士粗鲁,免不得你的下场不会这么好看了。”
他这话说完便也不再理会刘谨,只是拧头朝卫玠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你还与他废什么话?早点解决了这桩事,咱们也能早点进去。”
他可已经迫不及待了。
卫玠仍旧高坐在马背上,他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刘谨,闻言也不过轻轻笑了一声:“是啊,有些事的确该了结了。”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从那白狐手兜之中取出手,而后是取过系在一旁的□□,这一系列的动作都恍如行云流水一般。
□□已上了箭,弓弦也已拉开…
此时便正对着那高墙之上,正对着那个穿着醺裳的年轻男人。
高墙之上站着的将士们看到这幅模样自是心下一凛,陆意之更是直接挡在了刘谨的身前,他的手中亦握着弓箭,此时便正对着卫玠的胸口…他的眉目有些冷淡,薄唇却紧紧抿着,可见心下并没有如面上这般稳妥。
他的心中的确有些许不安。
卫玠的武功一直都很高,早年派出这么多人也近不了他的身…即使他的箭从来例无虚发,却也不敢保证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伤了卫玠。即便真的伤了卫玠,可城下十余万将士,他又能否拦得住?
陆意之的眉心紧拢,他修长的指根此时正紧紧拉着手中的弓弦,眼对着城下的陆意之,口中是跟着凛冽一句:“卫玠,你敢弑君!”
“弑君?”
卫玠的喉间突然漾出了一声轻笑,他那双狭长的凤眼在这天地之间缓缓绽开几许笑意…而后他掀了眼帘看着陆意之,看着他手中的箭弩,就在众人以为他手中的箭要出弦的时候,弓箭却突然转了个方向,黑色的箭弩正对着淮阳王的心口。
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箭已出弦,正入淮阳王的心口。
苍茫天地之下,两军对垒几十万人,此时却无一人说话…他们只能眼睁睁得看着那支箭羽穿过那一身亮丽的黑色盔甲,跟着是刺入了淮阳王的心口。
他们看着鲜血从他的心口溢出,没一会功夫那鲜血便溢满了半面盔甲。
淮阳王的脸上满是不敢置信…
他低垂着眼看着插在心口的这支箭,其实他并未感觉到疼痛。卫玠的动作太快,他甚至还未反应过来,鲜血便已溢满了盔甲,而后鲜血顺着盔甲滑过马匹,最后汇成一串往那泥泞的土地坠去:“你,你…”
他终于抬起了头朝卫玠看去,十二月的冷风打在他的身上,伴随着鲜血的流逝,他的红唇已变得苍白起来…
他颤着声音说着话,字已不成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淮阳王一直都知道卫玠并不是一个可以掌控的人,这个男人太厉害也太可怕,若不是要借他手中的力量,他又怎么可能会放任他待在身边?他一直都在想,想着只要进了这座皇城,坐上了那个位置,他就杀了卫玠…他可不是刘谨,没有什么师生恩义,会对这样一个不可掌控的人放纵这么多年。
只是他从未想过卫玠会在此时,会在这皇城之外…突然叛变!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有这个想法的自然不止淮阳王一人,陆意之和刘谨的心中也有着惊疑…他们看着城墙下的那个男人,一时也有些不明白卫玠此举究竟是什么意思。
手中的弓弦还在震颤…
卫玠伸手轻轻抚在弓弦上,等弓弦重新归为平静他才收了回来,而后是掀起眼帘朝淮阳王看去…他的脸上依旧未有什么表情,就连眼中也没有什么波澜,闻言倒是淡淡说了话:“当年,在这处,你也是那样杀了他的吧。”
当年?他?
淮阳王听着这话却有些未曾反应过来,什么当年,哪个他?
其实他也的确有些反应不过来了,箭弩正入心口,鲜血流逝得太快…他能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失,就连神识也开始有些不清楚,可他却突然记起了一件事。元光二十年,他曾在此处诛杀英王。
英王——
淮阳王的眼直直看着马上的卫玠,他以前从未想过,可此时看着卫玠的面容,心下却忍不住一颤…眼前这个人和当年的英王太过相似,不,不止是英王,还有年轻时的元昭爷,这双凤眼竟和当年的元昭爷竟如一个眸子刻出来一般。
难道?这,不可能…当年英王一家不是全部都被诛杀了吗?怎么可能还有人活着?
淮阳王想说话,可他什么话都说不出了…他的手紧紧握着缰绳,他不甘心,他不甘心!皇城近在眼前,皇位近在眼前,他辛辛苦苦这么久却连皇位都未曾摸到…他怎么能甘心?可即便再不甘心,他手中的力道已逐渐消失,握着缰绳的手也开始松懈起来。
在众人的注视下——
淮阳王的身躯开始往后倒去,最后从马上坠落倒在地上。
“王爷!”
淮阳王的亲信们想上前,却都被人拦截了下来…木容坐在马上,他并未穿盔甲,依旧是一身褐衫,手中也仍旧握着那把木剑。他看着那些打着淮阳王旗号的将士们,口中是跟着一句冷声:“如今淮阳王已死,你们若跟着千岁照旧保你们富贵无虞,若还有反抗,就地处决。”
他这话一出,还有谁还敢反抗?
说到底他们如今的身份都已打上了谋反的旗号,想要的也不过是富贵权势,至于上面的位置究竟谁去坐,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木容见此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他重新牵着缰绳朝卫玠的方向过去,待至人身后,他才拱手朝人一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千岁,都好了。”
“嗯…”
卫玠的声音一如旧日般闲适,他的手中仍旧摆弄着弓弦,眼却是朝城墙看去…他看着刘谨,看着他拢着的眉心轻飘飘得开了口:“我说过的话一直都作数,这个天下始终都是刘家的天下。”
刘谨闻言却是拢紧了眉心,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卫玠,未曾遮掩心中的疑惑:“你究竟要做什么?”
他是越发看不懂卫玠了。
“做什么?”卫玠笑着摇了摇头,他的手仍在摆弄着弓弦,口中却是跟着平淡一句:“这个天下本来就该是我的,你的父亲杀害胞弟抢了这个位置,如今也该轮到我来抢他儿子的位置了。”
这是什么意思?
在场的不管是将士,还是站在城墙上的陆意之等人皆忍不住拧紧了眉心。
陆意之手中仍握着弓箭,闻言却是细细想了一回,元昭爷只有两个儿子,先帝的胞弟就是英王…卫玠这话,难不成他竟是英王之子?不,不可能,当初英王起兵谋反被淮阳王诛杀于此处,其后英王一家子也都被诛杀了,怎么可能还会留下活口?
刘谨也拢着眉心,他拉开陆意之,手撑在城墙上…
风越发大了,他身上的醺裳被风拍打着传出声响,可他却无心去管,只是看着马上的卫玠冷声说道:“你究竟是谁?”
卫玠从一旁的箭筒中又取出了一支箭羽,而后他重新举起了手中的弓箭正对着刘谨,闻言是淡淡笑道:“按着辈分,你该唤我一声兄长——当年你父亲毒杀祖父,又以叛乱之名在这皇城之外诛杀我的父亲。”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直没有什么情绪,就连声音也没有什么波澜…他只是淡淡看着刘谨,口中说道:“刘谨,我曾与你说过这个天下一直都是刘家的天下,这话不假…只是,不该是你这个刘。”
卫玠这话说完…
木容亦高举起了手中的木剑,扬声说道:“当年元昭爷最宠爱的便是英王,先帝狼子野心为登帝位毒杀元昭爷,不容于天、不容于世!将士们,你们现在就随我攻破这座皇城,等来日信王登基,你们就是有功之臣!”
木容的声音用内力额外提高了几倍,使得这场中之人无一漏听。
高墙上站着的除了将士,还有不少老臣,他们其中有不少经历过三朝,此时也开始回忆起往事来…元昭爷当年在位的时候,的确对幼子英王宠爱有加,对先帝却从来都是不苟言笑。而且元昭爷正当壮年便死,此事也着实有些蹊跷,难不成这一切真得就如底下所言,是先帝为登皇位而毒杀了元昭爷?
…
就在众人的猜测中…
程离扶着程老太爷出现在了城墙之上。
高墙上的人自然有不少认识他,见他过来纷纷一愣,口中却是迭声跟着一句:“老太傅。”
程老太爷如今已有六十余岁,面容清瘦,步伐从容,眼睛也一如旧时清亮…他看着刘谨是先拱手行了一礼,口中跟着唤人一声:“陛下。”
“老太傅快请起…”
刘谨亲自弯腰扶着他站了起来,而后是开口问道:“老太傅怎么上来了?”
“有些话,老臣要亲自与信王说…”程老太爷这话说完是看着城下的卫玠,他亦朝人拱手作了一揖,口中是唤人一声:“王爷。”
卫玠看见程老太爷出现在城墙之上却是一愣,他收起了手中的弓箭,而后是在马上还了一礼,跟着是问人:“老师怎么来了?”
程老太爷听着卫玠口中的“老师”两字,素来清冷以至于漠然的面容,此时却也忍不住沾了几分悲悯之情…他低垂了眼睛看着卫玠,口中是跟着一句:“王爷,元昭爷从未想过要把帝位传给英王,他从头到尾、一直疼爱的只有先帝一人。”
卫玠闻言却是难得拧了回眉心,他看着程老太爷刚要开口…便又听他缓缓说道:“也许当初,元昭爷也是喜欢过英王的。可是英王年少成名,战无不胜,在朝堂之中更是一呼百应,这样的影响对于天子而言并非好事。”
“何况…”
程老太爷说到这是轻轻叹息了一声:“英王太过年轻,也太过浮躁,他行事好大喜功,又鲜少听人规劝,长久以往下去必成祸患。元昭爷曾与老臣说,若于乱世之中,英王必定会是一个好君主,可于盛世,他的性子却并不合适。”
“盛世之下,唯有先帝才能让我大晋的江山越发稳固。”
“元昭爷知晓若是他死后,这天下再无人可以制得住英王…所以他才会密旨召英王领军进京,而后让先帝以谋反之名诛杀了英王。只有这样,他才能保住先帝,保住刘家的天下。”
“王爷,从头到尾元昭爷所信任得、想交付天下得只有先帝一人…”程老太爷说到这是深深得叹息了一声,他看着城墙下的男人,天地苍茫,即便隔得远,他还是看到了他霎时变得惨白的面容:“王爷,您放手吧。”
“如今天下太平,四海皆安,您又何苦再搅乱这一地风云。”
“不可能…”
“这不可能,爷爷他——”
卫玠面色惨白,他握着弓箭的手忍不住颤抖,就连声音也带着几分掩实不住得轻颤…这怎么可能?他想起记忆中那个神情和蔼的男人,那个最爱把他抱在膝上,摸着他的头发笑着与他说:“阿玉,你看这就是我们刘家的天下。”
在他的记忆中——
爷爷一直待他很好,待他的父亲也很好,自他出生之后便被爷爷亲自抱养在身侧,他亲自教他读书、写字,亲自领着他走过晋宫的每一寸地。他会在他做噩梦的时候亲自哄他,会在他生病的时候不眠不休的照顾他…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卫玠的手紧紧握着缰绳,等心神渐稳,他才抬头朝程老太爷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老师何时也会与学生说谎了?这个位置本来就该是父亲的、是我的,若不然祖父当初又为何让老师亲自教导我?”
当年程老太爷任太子太傅,私下教导得却是一个王爷之子…若不是祖父亲自授意,他又为何会教导他?
程老太爷闻言却是轻轻叹息了一声,他看着卫玠的眼中满是悲悯,就连声音也沾了几分未曾遮掩的叹息:“王爷您素来聪慧,难道还不明白吗?把您留在身边,不过是为了更好的控制英王。”
“若是元昭爷当初真得有心把帝位传给英王,又岂会在知晓自己天命将至之时瞒住英王把他赶回封地,又为何会在驾崩之际让他重新领军回到金陵?”
“这一切不过是在为先帝铺路。”
…
卫玠怔怔得看着程老太爷,其实后来的那些话他已经听不见了…耳边的风倒是越发冷冽了,好似还有雪从那天际滑落打在他的身上。他仰着头,任由那白雪打在他的脸上,手中的弓箭垂落在地上,而他凄凉得笑出了声:“原来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
卫玠看着那苍茫大地,仿佛看到了那个男人,他仍旧是那副和蔼的模样,看着他的时候会温和得喊他“阿玉…”
他幼时孤独,从记事起身边就没了父母,除了宫女太监,唯一的亲人就是祖父…五岁之前,这皇城是他的家,祖父是他的至亲。他牙牙学语之时,头一个喊得是“祖父”,他还记得在他喊出祖父之际,那人的脸上是未曾遮掩的笑容。
他把他抱在怀中,语气骄傲:“我的阿玉会说话了。”
他蹒跚学步之时,面前是祖父——
他蹲在地上毫无形象得伸出双手笑着哄他:“阿玉过来,到祖父这边来。”他听着他这样说,就会如倦鸟归巢一般,跑到他的怀中。
他初识字之时,身边也是祖父——
他抱着他坐在龙椅之上,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教他写下每一个字,他的名字是他教的,他说“玉有尊贵高尚之意,祖父希望你可以如你的名字一样”。
…
他幼时的记忆皆与祖父有关。
当年他被祖父送回江东的时候还万般不舍,他不想回去,晋宫太大也太过孤独…他想好好陪着祖父。
可现在竟然有人与他说——
这一切都是假的,你的祖父从头到尾不过是在利用你,不过是为了把你留在身边才能更好得控制你的父亲…他一直都知道人性复杂,皇室更是如此,可他却从未想过他的祖父也是这般。
风雪太大…
卫玠只觉得全身都已冻僵了。
可他却还是仰着头,任由白雪覆盖了他的脸,覆盖了他的眼睛…他未曾动身,甚至连眼睛也未曾眨上一眨。
雪覆在眼上没一会就化为了水,从眼角滑落滑过脸颊最后滑落至斗篷的皮毛处。
他怕冷——
可如今倒像是已经冷过了头,就没什么知觉了。
当年父亲收到祖父密旨,祖父说他被大伯下了毒,他的父亲信了,他也信了…那个时候,他只恨自己年幼不能与父亲一同前去为祖父报仇。他以为父亲会替祖父报仇,却未曾想到等到的只有父亲的死讯。
而后,天子近侍亲自领军到了江东…
他手握圣旨,高高扬着尖细得声音说道:“英王领兵谋反,以下犯上,已被诛杀至皇城之外…其家眷一并诛杀。”
他的祖父死了,他的父亲死了,他的母亲也死了…
母亲把他藏匿起来的时候曾让他忘掉这一切,可他怎么能忘?他所有的亲人都死了,可那个人却好好地坐在了皇位之上,凭什么?
他蛰伏这么多年,一步又一步走到现在,终于有这个能力夺回一切,替他们报仇…
那人当年以谋反之名诛杀了他的父亲,那么如今他就真得反给他看,他要从他的儿子手中把属于他的一切重新夺回来。
他要以此来慰藉祖父与父亲的在天之灵。
可现在他的老师竟然与他说,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假的,他的祖父从头到尾信任得只有那个人,甚至连临死前都替他考虑得如此周祥。他怕他的父亲功高震主,所以从小就把他带在身边,他怕那人的位置坐不稳,所以就设计杀了他的父亲。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
那么他现在做这一切的意义又是什么?
卫玠只觉得心口窒闷,仿佛有血腥之气在喉间泛开…他紧咬着唇才不至于让鲜血溢出嘴角。风雪袭身,他终于还是觉得有些冷了,他低下了头弯下了身躯,而后是咳了起来,那咳声起初很轻,越至后头却越响,伴随着凄凉的笑声在这苍茫天地之间泛开。
“千岁爷!”
身后的木容在叫他,可他却听不到了。
天地苍茫,卫玠终于还是合上了这双疲惫的眼睛,他握着缰绳的手跟着松开,身子是往后仰去…在众人的高喊声中,他的唇边溢出一道自嘲的笑容。
原来从头到尾,他竟然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