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
马车一停下,顾觉非便瞧见了,有些渺茫的目光从头顶盛开的杏花上移开,落到了陆锦惜的身上,于是浅浅一笑。
那一刹,杏花生光。
他从花树下走了过来,到得马车旁,便伸出手去扶她。
陆锦惜本不欲伸手过去。
可在他站在马车下,微微仰着头,用那一双盛满了光华的眼眸看她时,她心里莫名地松动了一下,竟然妥协了。
手递出去,被他的手握住。
冰冷的温度便传递到了她掌心。
陆锦惜看了他一眼,一面在他搀扶下下了车来,一面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他:“才下朝?”
顾觉非引她向驿站里面走去,听得此问,目光奇异了几分,笑道:“你从哪里看得出来?”
陆锦惜眸光一低,示意他看向自己脚底下。
顾觉非顺着她目光一低头,便是哂笑了一声:他一身深墨色的锦袍,虽是常服,可脚下踩着的一双鞋却是朝靴,因赶时辰,怕耽误了,还没来得及换下。
“夫人观察入微,倒是觉非小看了。”
“嗯。”
陆锦惜唇角挂了笑,应了一声,却没多的话了。
他挑眉:“你都看出来我是一下朝就赶紧换了衣裳来,便应该猜到我是赶时辰,不想错过送你出行的时辰,都不多表示点什么吗?”
陆锦惜带来的人不多,都是信得过的。
太师府这边的护卫却都有不少。
打从陆锦惜一来,他们便都安静了下来,不管原来在做什么,现在都偷偷转过了目光,用一种颇为好奇的目光打量着。
想也知道,他们势必会很好奇:这一趟要保护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这个人又到底跟自家大公子有什么样的关系。
当然,在真正见到陆锦惜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是震惊的。
那种有一点点呆滞甚而是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的细微神情,让陆锦惜觉得十分有趣,以至于她好脾气地回答了顾觉非眼下的问题:“都说施恩不图报的才是君子,顾大人不过帮了我一次,且还是双方互惠互利的事,这就想要我再表示一点什么。我要掏出一打银票来,万一你拉我去见官呢?”
“……”
正上台阶的顾觉非差点一脚踩歪!
“你”
他说的根本不是什么利益的事情!
可陆锦惜竟故意曲解了意思,还拿索贿这种事来调侃,当真是……
心里有些气氛,又觉得有些好笑。
但最终还是平复了下来。
顾觉非深吸了一口气,才让自己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容:“无妨,无妨,夫人良心能安,不与夫人作对,也挺好的。”
哦,开始暗暗讽刺她没良心了啊。
陆锦惜也不在意。
她提着裙角上了台阶,又跨过了门槛,便走进了驿馆。
因是距离京城最近的一座驿馆,乃是南北消息传往京城的要地,所以规模颇大,内里的装饰看着也颇为舒服。
但这时辰也没别人。
毕竟是太师府的护卫,也毕竟是皇帝重用的人,这地方约莫被顾觉非清过了,他们在大堂坐下,倒也清净。
“贺行,你进来。”
顾觉非也不废话,直接朝着门口喊了一声。
靠着门的地方,站着个高大壮实的汉子,正在整理马鞍。
但他显然不是很专注,因为那马鞍在陆锦惜进门的时候就看过了,早已经规规整整找不出半点差错来。
听得顾觉非一喊,他精神一震,立刻就走了进去。
“啪嗒啪嗒”,脚步声不重,却自有一种练家子才有的沉重感;一张方脸的轮廓格外深刻,两眼也炯炯有神,厚实中透出几分精明强干。
他直接在顾觉非身前六尺处站定,躬身一礼。
“属下拜见大公子。”
“这一位就是太师府的护卫首领了,是当年我行经陕西时候认识的绿林好汉,后来跟我到了太师府,做了守卫。姓贺,单名一个行字。人靠得住,此行便让他来护夫人一路周全。”
顾觉非摆了摆手,对陆锦惜介绍了他的身份。
陆锦惜先前是接触过印六儿这样的人的,自己以前也接触过各种三教九流人物,更别说还见过顾觉非身边的陈饭。
所以听他道出这贺行来历,她也不惊讶。
只是将目光顺势转了过去,打量起来。
粗眉大眼,看着应该是三十多岁了,下巴上的胡渣剃得干干净净,虽然长得普通,但也算得周正。
她看对方,对方也是浑然不怕,抬起头来看她。
那眼神里,是一种极为浓烈的好奇。
于是陆锦惜笑了,颇为客气地起身,点头打了声招呼:“贺首领,这一路怕是要有劳了。”
贺行不同于其他人,他是早知道这一趟要护送什么人,又护送她去干什么的,所以对陆锦惜的身份没什么惊讶。
又加之出身绿林,自有一身江湖气还没褪干净,也不怕人。
他只是觉得今天这事儿特别不可思议。
第一,自家大公子出了名的不近女色,怎么一搅和一接触,就是一位将军府的一品诰命夫人?
第二,好歹也是昔日镇国大将军的孀妻,怎么就想到要去行商?哪里来这么大的胆子?
现在这不可思议之事,有多了一件
身份如此尊贵,待人竟如此和善。
说实话,在太师府当护卫也有一阵子了,贺行还真没见过这样真真实实平易近人的。
他眨了眨眼,笑了一笑,爽朗道:“属下见过夫人,您直接叫我‘贺行’就成了。属下身份低微,且回头还是出门在外,叫名字方便些,也安全些。”
“也成。”
陆锦惜当然也知道这道理,便没拒绝。
顾觉非瞥了笑嘻嘻的贺行一眼,眉心微微蹙起,却是训他:“嬉皮笑脸成什么样?莫以为此行轻松。不出什么意外,自然万事大吉,但出一点意外,你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近来山匪流寇颇多,道中是千万需要当心的。”
顾觉非轻易不训人。
但一旦训人,不管那语气有多和善,都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力和威慑力。
贺行也了解顾觉非,被他一说,脸上的笑意便收了起来,变得严肃,大声答道:“是,属下一路上必定全力以护,绝不让夫人出事!”
陆锦惜一下就笑了出来。
她是觉得顾觉非多少有些担心过头。
毕竟在这时代,女子单独要出门走远路的应该不多,难免让人觉得很危险。但陆锦惜见过的世面实在不少了,所以反而淡定。
只是这时候,她也不方便再说什么了,只是瞧着顾觉非。
顾觉非朝旁边侍立着的侍者摆了摆手,然后才转过身来,向她道:“此行出去,你到底是一个人,人太多容易招摇,反而出事,所以连贺行在内,一共只挑了十五人。但这些人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且训练有素,遇上一般的山贼盗匪,打上近百人也不是问题。你这一路带着他们,该是安全的。”
这么厉害?
陆锦惜乍一听有些惊讶,但转瞬就明白了过来。
“训练有素”在这四个字可不是随便说说,加上他们来自太师府,身上带的武器也精良,而山贼盗匪一般只靠人多,近百人打不过他们十五个,实属正常。
她点了点头,又注意到驿馆这边竟有人端着些小菜上来,还在桌上搁下了一壶酒,有些诧异:“这是?”
“好歹也算出趟远门,我人都到这里来了,你不会就想这么走了吧?”顾觉非摆手,示意她坐下,自己则落座在她对面,直接提了酒壶起来斟酒,“便是你想走也不行。你是用过了饭再来,我可是才从朝上下来,上朝前就喝了一碗清粥,这会儿正饿呢。”
得,这是要陪吃了。
但顾觉非说得也在理。
皇帝上朝都很早,天不亮就起来,到了太和殿的时候天也都还没亮开,慌慌忙忙,顶多也就能喝一碗粥了。
陆锦惜面上没对他下朝就来送自己表示什么,可若说心底里没什么触动,那是假的。只不过是习惯性地隐藏起了一切可能成为弱点的情绪,所以看上去不为所动罢了。
此刻见顾觉非斟酒,她看了半晌,只道:“你既没吃什么东西,腹内空空,还是先吃一些再喝吧。送行的酒,一会儿再喝不迟。”
顾觉非一下抬眸看她。
那一双通透又深邃的眼眸里有一种暗暗的明亮,唇边也挂起笑容来,竟是一点点了然又得意的笑意。
但他也不说破。
陆锦惜叫他不喝,他便将倒好的一杯酒放到了她手边,自己的那杯却搁到了一旁,反将筷子拿了起来,夹了一筷子雪花鸡,又吩咐旁边旁:“盛两碗粥上来。”
“是。”
在旁伺候的显然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也早有准备,连忙下去端了两碗粥上来。
一碗给了顾觉非,一碗给了陆锦惜。
她也没拒绝,干脆与顾觉非面对面喝粥。
两人话也不多。
只是在喝粥夹菜的间隙,才偶尔搭上两句话。
“东西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若最后谈不成,你要怎么办?”
“不可能。”
“你倒是对自己分外有把握。”
“这笋丝不错,有心情质疑我,不如多吃两筷子菜。”
……
顾觉非全当她是关心自己了,也不介意她在盛隆昌这件事上自信的把握与冷淡的态度,还真笑眯眯地多夹了几筷子清蒸笋丝。
从头到尾,贺行就在旁边听着。
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家大公子看起来随和,可骨子里其实不是什么随和人,更不用说是面对着那些对他有敌意或者态度冷淡的人了。
投我以木瓜,自当报之以琼琚。
可投我以冰刀,顾觉非却不是那种会以德报怨,还之以琼瑶的人。
一顿便饭吃下来,顾觉非与陆锦惜没什么感觉,旁边的贺行却是对自己即将要护送的这一位夫人产生了浓重的好奇。
这是明摆着跟自家大公子关系不一般啊!
但他被顾觉非训过了,这时也不敢表现出来,只作严肃状,在旁立着。
虽说是早上没怎么吃东西,可坐到这桌旁之后,顾觉非也只喝了两碗粥便停了筷,然后端了酒杯起来:“仓促间也备不下什么美酒佳肴,一杯般若酒,为夫人践行了。”
白云潭的般若酒,陆锦惜也算久闻大名了。
她用过饭再出发的,这时候基本是陪着顾觉非吃罢了,粥喝了半碗,慢慢夹着菜,习惯性地在礼节上做得很妥帖,并没有最先搁下筷来。
顾觉非明显是知道她并不怎么需要吃东西,所以略吃了些便停下。
她也不劝他再多吃点,只将手边那杯盏端了起来,与顾觉非伸出来的那酒杯一碰,笑着道:“这酒我早听过,却还没喝过,今天算是沾了顾大人的光了。”
两人杯盏轻碰,各自一饮而尽。
顾觉非望着她:“这酒你喜欢吗?”
入口清冽,酒味绵长。
青莲飘雪,酒香醇厚。
陆锦惜其实不很懂酒,却也喝得出来,这是难得的好酒,于是莞尔道:“好酒我当然喜欢,但……”
“但什么?”
隐约觉得下面不会是什么好话,可好奇心驱使之下,顾觉非还是问了出来。
送行酒喝过,陆锦惜已经放下了酒盏起身。
听得他此问,她便转头过来看了他一眼,然后在他起身向她走来之时,漫不经心地向他耳旁一凑,低低一笑:“但更喜欢顾大人喝醉时的模样。”
兰息轻吐。
这一个瞬间,顾觉非耳廓都险些烧了起来。
只是还没等他对这一句话做出更多的反应,陆锦惜已经十分聪明地退开了一步,直接向他扬了扬眉:“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还请顾大人留步了。”
说完,她便直接出了驿馆。
外面一干太师府的护卫早已经等着了,这时全都将自己家伙事儿带好,齐齐跨上了马,一半打头到了将军府马车前,一半殿后到了那马车后。
顾觉非怔了片刻,只走到了驿馆门外,在檐下站着。
他一直注视着陆锦惜,可陆锦惜一径直走,竟没说回头看他一眼,便直接钻进了马车。于是他毫不费力地察觉到了这女人的“薄情”。
连一句“再会,保重”都没有。
就这么潇潇洒洒地走了。
晴日出,杏花好。
可顾觉非注视着那一队人消失在驿外桥边,心情却忽然不是很好。回首一看那桌上,佳肴依旧,残酒犹在。
于是生出几许奇异的别愁。
“为什么,是喜欢我喝醉时的模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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