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放让羽翼拜见两位兄长,羽翼觉得二人与自己年岁相仿,何以就是兄长了。三人一对年纪,竟然同年而生,只是李云昭大了他两人一个多月,而羽翼与项堂竟是同月里生。
羽翼不服说是李云昭大自己月份,尚可以为兄长,项堂的母亲是父亲的妹妹,何故就是兄长。
羽放瞪视羽翼一眼,目光颇具威慑,让羽翼立时不敢反驳,羽放只道:“让你以兄长相待,就以兄长相待。”
羽翼将两位表哥打量着,看项堂虽有俊貌,却又风尘仆仆,消瘦憔悴,面上不阴不阳。而那李云昭呢,谈不上俊俏,却透出一股洒脱劲儿。
项堂呢,却是久久凝视着羽翼,不曾言语,只内心莫名有些欲亲近之意。
李云昭打量着羽翼,又打量着项堂,觉得这二人眉目间颇为相似,只是羽翼外相饱满白润,身子硕实,一看就是不会为生计计较、无忧无虑的富家子弟。而项堂一看就是过了好些苦日子,一副饱经沧桑。
羽放见三人只是相互注视,各不言语,觉得他们之间兴许才认识,难免有些生分,便想:只有待日后慢慢相处了。当下吩咐道:“堂儿,云昭,一路舟车劳顿,你们先回房歇息去吧。”
李云昭、项堂自拜辞羽放后,各自去了。
羽翼见二位兄长去了,自己也欲离开,却被父亲留下。他立时便一脸不耐烦了。
他不是个笨人,晓是前番秦伯夷被相邀而来,定然是在父亲面前告了自己一状,父亲怎不会教训他。
然而羽放心平气和,却不似往年,听到自己犯了错,一顿严厉苛责。只见羽放许他坐在大厅侧座,随后父亲自己坐在他身畔一席,说道:“翼儿,再过一年多。你就进入而冠之年了,是吧。”
羽翼见父亲和颜之色,便也收敛自己的一脸不耐烦,说道:“阿爹,不错!我腊月里就满十九岁了,再是一年也就二十,按古制当行冠礼了。”
羽放又问:“你这一年来,巡视民情,可有收获?”
提及此事,羽翼好笑问道:“阿爹是要孩儿自己认罪,然后再赴有司衙门受审吗?”
羽放足以叹然之后,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才说道:“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你犯了错,却未经成年,我这个做父亲的,自然难辞其咎。”
羽翼始有不悦,冷冷说道:“阿爹大可不必这样,孩儿一人之过,无关父亲,也不想牵扯家里。”
羽放接着道:“今日,我父子只促膝长谈。你大了,性情已定了,阿爹也不愿再如往日一般,强行要求你什么。何况你近来巡视民情,很为勤奋,阿爹看着你长大了,内心甚慰。”
羽翼听到这里,想来受到王光全那伙人的委屈,这时也不免心中有些宽慰。
谁料,羽放蓦然话锋一转,却说道:“但你此番所作所为,却实在不妥。”
“如何不妥?”羽翼这才恍然大悟,父亲是变苛责为说教了。
“你曾经督办赈济,本是热心为民,见有投机者,却动用了私刑,虽说涯海城是羽家私地,然而此举甚为不妥。为父责你,你却强言说辞,言是治小民虽以恩泽,亦不去刑法,才可正风纪。”
“父亲看过我判的案吗?”羽翼蓦地里打断了羽放的话,不及父亲回答与否,便自己个儿娓娓说道:
“那王光全诬赖别人,我惩戒他时,却说明了是因他咆哮公堂。但是仍旧判他从工李老板经营的码头货运。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正是因为想到他没有收入,日子过得苦。
阿爹,涯海城之民皆是难民,流离失所,儿子不是不知百姓疾苦,但人有堕情,好逸恶劳,总盼着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我们设立新城,施恩赈济,靠得是什么,靠得是老城黎民缴纳的租子。我羽家的收入又靠得什么,是那诏书上给祖父的千余石的俸禄,不是!这俸禄早就是一纸空文了。朝廷除了给羽家许了地,我们的生计靠得也是老城的居民上缴的租子。
儿子纵然苦思都不明白,同样是流民,老城之民为什么都能出海冒险,回到涯海城安居乐业,新城之民却为什么不肯为之。
何况我颁布政令还要赞助他们,以资鼓励,并免其三年缴纳租子,以管子‘使民无怨’为导,第四年才酌情试行征收,第五年才撤他们的救济发放。”
羽放笑说道:“你所有经政方略,都显示着你已经长大了,为父甚慰,但你还是考虑不周,并没有设身处地为新城难民想过。”
羽翼欲辩解,却被羽放摆手示意,是让他且听自己把话说完。
“翼儿,我华夏之民从有耕业以来,便重农轻商,有了自己的耕地,才觉得是过上了太平日子。对他们来说,出海无论从事捕鱼,还是远航经商,哪都是拿性命在冒险,与流离无异。
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人从中原腹地,千里迢迢到了这里,那一路多少艰辛。
我跟你阿母去过中原,一路坐车都觉得那般劳顿,他们呢,一路徒步走来,望人收留,却被驱逐,现在很多人都已经是家破人亡,亲人离散。难道我们就不该救济吗?
你自己现在是丰衣足食的贵族子弟,生计无忧,突然却要断了别人的救命稻草,给别人的形象当然是为富不仁,众人哪会不憎恶你,又怎么会服从你所谓的政令。”
羽翼对父亲委婉批判,自然很不认同,当即面露不快地说道:“父亲的意思,是放纵这些人养成好逸恶劳的恶习,做涯海城之蠹。”
“你在别人眼里才是涯海城之蠹!好啦,我也不责备你了。我的意思是让你要有胸襟,不能认死理,且不可得理不饶人。
你知道为什么老城的百姓肯出海经商,能安居乐业。你以为他们开始就愿意去冒险出海?不是的,是你祖父亲自率船队出海,开辟海路。他这是与别人担待同样的风险,一起赚取的却丝毫不取。他们对你祖父感恩戴德,才达成共识,各人愿意在每年秋时,将所赚取的一成财利,当租子上给咱们羽家。你祖父仍旧做出退让,只让他们以‘三十税一’办法,缴纳租子即可。
所以你啊,对这‘取之于民,使民无怨’,是只知其一。也不怪你,你毕竟还未成年,少不更事。”
羽翼听父亲所言,久久沉思,神情怅然。
羽放见他陷入沉思,欣喜颜开,只道:“阿爹就跟你交谈到此。但是你毕竟打伤别人,这一点我绝不姑息,秦掌事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你,而且我还要带你去新城向所有人认罪赔礼。”
羽翼突然回神过来,道:“那他们打伤我,羞辱我,又怎么说。”
羽放叹息:“你毕竟还行动自如,别人现在已经成了残废。才说了要有胸襟,你怎么又计较上了。”
“是啊,翼儿,难道你阿爹还要当众刮了你不成。”李玉萍到了厅堂,如是说道,她许是早就在旁听父子二人谈话了。当即又劝羽放道:“让我跟翼儿说吧。”
羽放点了点头,道句:“好吧。”心想没准玉萍可以说动儿子。
羽翼一见母亲来了,便立时显露了几分稚气,吐一吐舌头,却嘟嘴说道:“你们夫妇俩说教人,都要车轮战吗?”
李玉萍轻嗔,责道:“阿爹给你谈心,阿母就不能谈了。”
羽翼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这夫唱妇随的,真是一对好夫妻。阿爹有阿母真是三生有幸。”
李玉萍走来坐在他身旁,便莞尔说道:“你真是放肆,对父母都评头论足了。”
羽翼撅嘴说道:“玉萍吾母,来吧。教训儿子吧。”说完,蓦地里学起唱大戏的样子,道了句:“子翼良苦,远涉江湖,特为曹氏作说客乎?”
李玉萍白他一眼,说:“子翼是为曹氏作说,玉萍是为羽氏作说,且相去一堂,没有远涉。”
“来来来,子翼,吾之军士,颇雄壮否?”
“行啦,别吊儿郎当的!周公瑾是被孔明气死的,你现在可以把列祖列宗给气活过来。”李玉萍拍案喝止,如是说道。
“阿母,我都快被新城那些刁民给气死了。明明儿子受了莫大的委屈,找上一个泼皮报仇泄泄愤。阿爹偏要我去给他赔罪。”羽翼撒娇说道。
李玉萍白他一眼,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受这点气就要死要活了。你读的史志话本都被狗吃了?”
羽翼辩白道:“还是这孔子说得好,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亲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这王光全就足是个小人,儿子不能助长他的气焰。”
“那你就去给琼州那个姓单的,留下话柄,请兵伐我涯海城。”
“他敢?”
“他如何不敢,你阿爹不在时,就屡次逐难民入城。我们已经在最南边。这些难民南流各省,云贵,两广一川及湖广,还收留不了?他是把琼州的难民尽数赶到我们这里来。你知道为什么?”
“抠门呗。舍不得费人力与财力。”
“不是。”李玉萍当即就否定他的说法,接着说道:“他用心险恶,是塞块烫手山芋来。你不接,就说你一方乡绅,为富不仁。接了就消耗我羽氏。
这些人老弱妇孺居多,青壮缺少。说明青壮尽数被充军了。他姓单的勾结卫所,招募私兵。是等天下有变就拥兵自立。因此,我羽氏不除,将来必成了他肘掖之患。
如今他强取不得,便蚕食涯海。见你惹了官司,借机调停而接管新城,使爪牙伸之涯海周近。
这是你祖父苦心经营下来的城镇,总不能三世而亡了吧?所以阿爹让你去罪己昭示,给那小人道歉,不过都是想要你不授人以柄。你若与新城黎庶相安无事。你阿爹哪里会拱让新城。”
羽翼见母亲陈说利害,自然得好好思量斟酌一下,便说道:“若真是乱世,人畏强权。干嘛还在乎这些刁民。”
“就是这将乱不乱的形势,没个定数,才要一切如常。用强,羽家有兵马吗?”李玉萍反问,又说道:“现在就是天下大乱,与你祖父斗了多年的赖家,振臂一呼,便有人响应,自立一方。我们呢?”
“我们只能孤悬海外,守着一隅太平度日,谁都不去招惹。”羽翼道破形势,回答道。
“你知道就好,翼儿,你少年心性,但也不是个愚蠢之徒,你阿爹是读多了圣贤书,言有避讳。阿母这番陈说利害,你可能知道我们的良苦用心。阿母还要提醒你,身为羽家的嗣子,性子就要收敛点。他们现在奈何不了你阿爹,便冲你来。你一朝不慎,就坏掉名声,唆使民怨,使涯海自乱。”
这一番交谈,所及情理,不得不让羽翼正省。他虽没好生读过圣人的书,但母亲所言利害,他一点就明。
这会儿,他看了看天色,不曾晓得这两道谈话,竟已近日落。
安南管家进了厅堂,传道:“少夫人,嗣子。就餐了。”
(本章完)